她的母亲可岂不给。弥娜白白的反抗，难看的衣服，没有刷干净的帽子，内地人的口音，可笑的行礼ึ，桩都不放过，凡是足以损伤弥娜自尊心的缺点，粗声大片的：而说的时候又象是随便提到เ的，没有点存心挑剔的意味；愤慨的弥娜刚想反驳，母亲已经轻描淡写的把话扯开。可是击之下，弥娜已经受伤了。
可是过了忽儿，正当他挺快活的时候，她又狠狠的埋怨他笑得太响，使他大为丧气。他万万想不到เ在她面前连笑也得留神的：团高兴马上给破坏了。——或是他说话说得完全出神的时候，她忽然漫不经意的对他的衣著来句不客气的批评，或者老气横秋的挑剔他用字不雅。他简直没有勇气再开口，有时竟为之ใ生气了。但他转念，又认为那些使他难堪的态度正表示弥娜对他的关心；而弥娜也自以为如此。于是他竭力想虚心受教，把自己检点下；她可并不满意，因为他并不真能检点自己。
奥多假装怀疑他：“你爱
“噢！天哪！"克利斯朵夫嚷道，"岂止样，而是十倍百倍千倍于你！怎么เ！难道你不觉得吗？你要我怎么样才能打动你的心呢？”
“可怜的孩子们，"ิ他和鲁意莎说，"我死了，你们怎么办？还算运气，"他拍了拍克利斯朵夫，"我还能撑到这孩子能养活你们的时候！”
与短短的脖子都变了紫红；他怒气冲冲的叫吼着，直到气都喘不过来才停下。家庭医生是他的个老朋友，劝他保养身体，把脾气与胃口都节制ๆ些。但他象所有的老人样固执，为了表现大无畏精神，反而更放纵了；他嘲笑医药，嘲笑医生。他表示ิ全不把死放在心上，说起话来也味夸口，证明他绝对不怕死。个很热的大暑天，他喝了许多酒，又跟人家争论了番，回到家里在园子里作工。平时他就喜欢翻泥巴。那天，他秃着脑袋，晒着大太阳，争论的怒意还没消下去，气愤愤的掘着地。克利ำ斯朵夫坐在绿荫下面，手里拿着本书，可并不看；他听着催人入梦的蟋蟀的鸣声出神，心不在焉的望着祖父的动作。老人背对着他，弯着腰在那儿拔草。克利斯朵夫突然看见他站起来，手臂乱动了阵，就象石块似的扑倒在地下。他当时竟想笑出来，可是看见老人躺着不动，他就叫他，跑过去使劲摇他。慢慢的他害怕了。他蹲下身子，想把倒在地下的大脑袋捧起来。可是它重得不得了，再加孩子浑身哆嗦，简直没法挪动。后来他看见望上翻过去的，颜色惨白，淌着鲜血的眼睛，他吓得身子都凉了，马上大叫声，松手把祖父的头丢â下，魂不附体的站起身子，望外奔逃，边嚷边哭。有个过路人把孩子拦住了，克利ำ斯朵夫句话也说不上来，只指着屋子，那人就走进大门，孩子也跟在后面。住在邻๑近的人听见叫喊也走来了。霎时园子里挤满了人。大家踏着花草，俯在老人身上抢着说话。两三个男人把他从地下抬起。克利斯朵夫站在屋门口，脸朝着墙，拿手蒙了脸，他怕看，又禁不住要看；众人抬着祖父走过的时候，他在指头缝里瞧见老人巨大的身体象堆软绵绵的东西：条胳膊垂在地下；脑袋靠在个ฐ打抬的人膝上，抬的人走步，脑袋就跳下；面部浮肿，沾满了泥土，淌着血，张着嘴，眼睛挺可怕。孩子看了又大叫声，逃了。他口气奔到自己้家里，好似有人追逐般。他直着嗓子叫出凄厉的声音，冲进厨房。母亲正在剥洗蔬ຒ菜。他扑上去，拚命搂着她向她求救，嚎啕大哭，脸扭做了团，话也不能说了。但他开口，母亲就明白了，马上脸色发白，让手里的东西都掉在地下，言不发的奔了出去。
祖父在大门口把他找到了，带他去参加献给哈斯莱的夜乐会。那ว时已๐经天黑了，点着火把。乐队里全体人员都在场，1所谈的无非是刚才听到的神妙的作品。到เ了爵府前面，大家静悄悄的集中在音乐家的窗下。虽然哈斯莱跟众人样早已๐知道，可是大家还装ณ得非常神秘，在静寂的夜里开始演奏哈斯ั莱作品中最著名的几段。哈斯莱和亲王在窗口出现了，众人对他们欢呼，而他们俩也对大家行礼。亲王派了个仆人来请乐师们到府里去。他们穿过大厅，壁上满是油画，绘着戴盔的捰体人物：深红的皮色，做着挑战的姿势；天上盖着大块的云象海ร绵般。另外也有男男ç女女的大理石像，穿着铁皮做的短裙。地毯那么柔软，走在上面没有点声音。后来进入间大厅，光亮如同白昼，桌上摆满着饮料和精美的食物。
“等你大了，成功了个音乐家的时候，你得上柏林来看我，我可以帮你的忙。”
两ä个有钱的孩子，突然对穷小子起了种儿童的残忍的莫名片妙的反感，看他默不作声更大胆了，想用什么เ方法折磨他。小姑娘尤岂不放松。她看出克利斯朵夫穿着紧窄的衣服不能ม跑，便灵机动，要他做跳栏的游戏。他们用小凳堆起来做栅栏，叫克利斯朵夫跳过去。可怜的孩子不敢说出不能跳的理由á，便迸足气力望前冲，马上倒在地下，只听见周围哈哈大笑。他们要他再来过。他眼泪汪汪的，拚了下命，居然跳过了。可是那些刽子手还不满意，认为栅栏不够高，又把别的东西加上去，堆成了座小山。克利斯朵夫试着反抗，说不跳了。小姑娘便叫他胆怯鬼，说他害怕。克利斯朵夫听着受不住，明知非跌不可，也就跳了，跌了。他的脚碰到了障碍物，所有的东西都跟着他起倒下。他擦破了手，差点儿砸破脑袋，而最倒楣的是，他的衣服在膝盖部分和旁的地方都撕裂了。他又羞又恼，只听见两个ฐ孩子高兴得在周围跳舞；他心里难过死了，觉得他们瞧不其他，恨他：为什么？为什么？他宁可死了！——最难受的痛苦就是儿童第次发现别人的凶恶：他以为全世界的人都在迫害他，没有点儿倚傍，真是什么都完了，完了！克利斯朵夫想爬起来；男孩子把他推又跌倒了；小姑娘还要踢他。他重新再爬：两个孩子却起扑他身上，坐在他背上，把他的脸揿在土里。于是他心头火起；桩又桩的磨折怎么受得了！手疼得发烧，又撕破了美丽的衣衫，——那真是大难临ภ头了！——羞愧，悲伤，对弓虽暴的愤懑แ，下子来的多少灾重，统统变成股疯狂的怒气。他把手和膝盖撑在地下，撅起身子，象狗样抖擞了下，把两个ฐ敌人摔开了；等到他们再扑上来，他便低着头直撞过去，给了小姑娘个嘴巴๒，又是拳把男孩子打倒在坛中间。
大罪；但他点不后悔。他等着。他完了。管它！他已经绝望了。
第部约翰·米希尔之死第二部奥多
第部于莱之家第二部萨皮纳
她不作声，只劲儿的抽抽搭搭。他握着她的手，跪在她前面，想在这间黑魆魆的屋子里把她看个仔细。
“妈妈！"他有点揪心了。
鲁意莎把头靠着他的肩膀，眼泪直淌下来。
“孩子，我的孩子！"她把他紧紧的搂着，"ิ你不会离开我罢？你得答应我，你不离开我罢？”
他听了心都碎了：“不会的，妈妈，我不离开您的。您哪儿来的这种念头？”
“我多苦恼！他们全把我丢â了，丢了"她指着周围的东西，可不知她说的是那些东西，还是她的儿子和死了的人。
“你会陪着我吗？不离开我吗？要是你也走了，我怎么办呢？”
“我不走的。咱们住在块儿。别哭啦。我答应您得了。”
她还是哭着，没法停下来。他拿手帕替她抹着眼泪。
“您心里想着什么เ啊，好妈妈？您难过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竭力静下来装出笑脸。
“我再想得明白也没用：为了点儿小事就会哭起来你瞧，我又来了原谅我罢。我真傻。我老了，没精神了，觉得什么เ都没意思，我对什么เ事也不中用了。我真想把自己跟这些东西块儿埋掉算了。”
他把她象孩子样紧ู紧的抱在怀里。
“别难受啦，您歇歇罢，别乱想了”
她慢慢的静下来。
“真胡闹，我自己้也难为情可是怎么会这样的呢？怎么会这样的呢？”
这位辈子勤勉的老太太，弄不明白她的精力怎么会下子衰退的，只觉得非常难受。克利斯朵夫只做不觉得。
“妈妈，大概您是累了罢，"他竭力装出毫不介意的口吻。“没关系的，您瞧着吧。”
但他在那里担心了。他从小看惯母亲勇敢，隐忍，对所有的磨折都不声不响的抵抗过来。这回的精神崩溃使他害怕了。
他帮着把散在地下的东西收拾起来。她往往抓着件东西舍不得放下；他就轻轻的从她手里拿走，而她也让他拿走了。
从这天气，他尽量多跟母亲在块儿。工作完毕，他不再关在自己房里而来陪她了。他觉得她那么孤独，又不够坚强担受这孤独：把她这样的丢在边是很危险的。
夜晚，他坐在她身旁，靠近打开着的临ภ街的窗。田à野慢慢黑下来了。人们个个的都在回家。远远的屋子里，亮起小小的灯光。这些景象，他们见过千百次，可是不久就要看不到了。两人断断续续的说着话，互相指出黄昏时那些熟悉的，早就预料é到的小事，感到很新鲜。他们往往半晌不作声。鲁意莎莫名片妙的提到忽然想起的件往事，些断片的回忆。如今身旁有了颗对她怜爱的心，她舌头比较松动了。她费了很大的劲想说话，可是不容易：因为平时在家老躲在边，认为丈夫儿子都太聪明了，和她谈不上话的；她从来不敢在他们之间插句嘴。克利斯ั朵夫现在这种孝顺而殷勤的态度，对她完全是新鲜的，使她非常快慰也非常胆怯。她搜索枯肠，只表达不出胸中的意思；句子都是有头无尾的，不清不楚的。有时她对自己所说的也难为情起来，望着儿子，桩事讲了半就停止了。他握着她的手：她才放下了心，他对于这颗儿童般的慈母的心不胜怜爱，那是他小时候的避难所，而此刻倒是它来向他找依傍了。他又高兴又悲哀的听着那些无聊的，除了他以外谁也不感兴趣的唠叨，听着那平凡而没有欢乐的生的，微不足道的，但鲁意莎认为极宝贵的回忆。他有时拿别的话打断ษ她，怕她因回想而伤心，劝她睡觉。她懂ฦ得他的意思，便用着感激的眼神望着他说：“真的，这样我心里倒觉得舒服些；咱们再待会儿罢。”
他们坐到深夜，等街坊上全睡熟了的时候方始分手。她因为ฦ胸中的郁积发泄了部分，觉得松快了些；他因为精神上多了重担负，有点闷闷不乐่。
搬家的日子到เ了。前天晚上，他们在不点灯火的房间里比平时逗留得更久，句话也不说。每隔些时候，鲁意莎叹声：“唉！天哪！"克利斯ั朵夫提到明天搬场的许多小节目，想使母亲分心。她不愿意睡觉，克利斯朵夫很温和的催她去睡。但他自己回到房里，也隔了好久才上床。靠着窗子，他竭力透过黑暗，对屋子底下黑魆魆的河面最后望了番。他听到弥娜花园里大树之间的风声。天上很黑。街上没有个行人。阵冷雨开始下起来了。定风针格格的响着。隔壁屋里有个孩子在啼哭。黑夜压在地面上，阴惨惨的教你透不过气来。破裂的钟声报出单调的时刻，点，半点，刻，在沉闷静寂的空气中叮叮噹噹，和屋顶上的雨声交错并起。
等到克利斯ั朵夫心中打着寒噤终于准备睡觉的时候，听见下层楼上有关窗的声音。上了床，他想到穷人怀念过去真是件可悲的事：因为ฦ他们不够资格象有钱的人样有什么เ过去；他们没有个家，世界ศ上没有席地可以让他们珍藏自己的回忆：他们的欢乐，他们的苦恼，他们所有的岁月，结果都在风中飘零四散。
第二天，他们在倾盆大雨中ณ把破旧的家具搬往新า居。老地毯匠费休借给他们辆小车和匹小马，自己也过来帮忙。但他们不能把所有的家具带走，新租的房子比老屋窄得多。克利斯朵夫只能劝母亲把些最旧最无用的丢掉。而这也费了好多口舌；她对无论什么小东西都认为很有价值：张摆不起的桌子，张破椅子，什么เ也不愿意牺牲。直要费休拿出他跟祖父老朋友的身分，帮克利斯朵夫边劝边埋怨；而这好人也了解她的痛苦，答应把这些宝贵的破东西存部分在他家里，等他们将来去拿。这样，她才忍痛把它们留了下来。
搬家的事早就通知了两个兄弟，但恩斯德上天回来说他没有空，不能到场；洛陶夫只在中午的时候出现了下；他看着家具装上车子，发表了些意见，就匆匆忙忙的走了。
他们在满是泥浆的街上出发了。克利斯朵夫拉着缰绳，马在泥泞的街面上滑来滑去。鲁意莎靠着儿子身边走，替他挡着雨。然后他们在潮湿的屋子里把东西安顿下来。天上云层很低，半明半暗的日色使房间更阴沉了。要没有房东的照ั顾，他们简直心灰意懒，支持不住。等到เ车子走了，家具乱ກ七八糟的堆了地，天已๐经快黑了。克利斯朵夫母子俩筋疲力尽，个倒在箱子上，个倒在布包上，忽然听见楼梯上声干咳，有人敲门了。进来的是于莱老头，他先郑重其事的表示打搅了他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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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房客很抱歉，又请他们下去块儿吃晚饭，庆祝他们的乔迁之喜。满腹辛酸的鲁意莎想拒绝。克利斯朵夫也不大高兴参与那种家庭的集会；但老人再邀请，克利斯朵夫又觉得母亲第晚搬来不应该老想着不快活的念头，便硬劝她接受了。
他们走到下层楼，看见于莱全家都在那ว里：老人以外，还有他的女儿，女婿伏奇尔，两个外孙，男女，年纪比克利斯朵夫小些。大家抢着上前，说着欢迎的话，问他们是否累了，对屋子是否满意，是否需要什么，大串的问话把克利斯朵夫闹昏了，句也没听懂ฦ；因为他们都是七嘴八舌，同时说话的。晚餐端了出来，他们便坐上桌子，但喧闹的声音还是照ั旧。于莱的女儿阿玛利ำ亚立刻把街坊上所有的零碎事儿告诉鲁意莎，例如近边有哪几条街道，她屋里有哪些习惯哪些方便，送牛奶的几点钟来，她自己几点钟็起床，买东西上哪几家铺子，她平时给的是什么เ价钱。她直要把切都解释清楚了才肯放松鲁意莎。鲁意莎迷迷忽忽的，竭力装做对这些话很注意，但她随便接了几句，证明她完全没有懂ฦ，使阿玛利亚大惊小怪的嚷起来，从头再说遍。于莱老人却在那里对克利斯朵夫解释音乐家的前途如何艰苦。克利斯朵夫的另边坐着阿玛利亚的女儿洛莎，从晚餐开始就没有停过说话，滔滔汩汩，连喘气的功夫都没有：她句话说到半，气透不过来了，但又马上接了下去。无精打采的伏奇尔对着饭菜咕噜。这可掀起了场热烈的辩论。阿玛利亚，于莱，洛莎，都打断了自己的话加入论战，对红焖肉太咸还是太淡的问题争辩不休：他们你问我，我问你，可没有个人的意见和旁人的相同。每人都认为别人的口味不对，只有他自己的才是健全而合理的。他们为此竟可以辩论到最后之审判。
末了，大家在怨叹人生残酷这点上意见致了。他们对鲁意莎和克利ำ斯朵夫的伤心事很亲切的说了些动人的话，表示同情，称赞他们的勇敢。除了客人的不幸之外，他们又提到自己的，朋友的，所有认得的人的不幸。他们致同意，说好人永远倒楣，只有自私的人和坏人才有快乐。他们得到个结论，认为人生是悲惨的，空虚的，要不是上帝的意思要大家活着受罪，简直是死了的好。克利斯朵夫因为这些思想和他当时的悲观心理很接近，就很看重房东家里的人，而对他们小小的缺点视若无睹了。
等到他和母亲回到เ杂乱的房里，两人觉得又疲倦又抑郁，可不象从前那么孤独了。克利斯朵夫在黑暗里睁着眼睛，因为疲劳过度和街上吵闹而睡不着觉。沉重的车子在外边过，墙壁都为之震动，下层楼上全家都睡了，在那ว里打鼾：他边听着，边以为在这儿跟这些好人在起，即使不能快乐，也可以减少些苦恼，——固然他们有点讨人厌，但和他受着同样的痛苦，似乎ๆ是了解他而他也自以为了解他们的。
他终于矇眬睡去，可是天方破晓就给邻人吵醒了，他们已经在开始争论，还有人拚命扳着唧筒打水，准备冲洗院子和楼梯。
乌ไ斯ั多斯·于莱是个矮小的驼背老头，眼睛常带不安和郁๗闷的表情，红红的脸全是肉疙瘩与皱痕，牙齿都脱落了，乱七八糟的胡子，老是被他用手拈来拈去。他心地很好，为人正直，非常讲道德，从前和祖父也还投机。人家说他们很相象。的确，他们是同辈而在同样的礼教之下长大的；但他没有约翰·米希尔那ว样结实的体格，换句话说，尽管有许多地方两人意见相投，实际是完全不同的；因为造成个ฐ人的特点的，性情脾气比思想更重要。虽然人与人间因智愚的关系而有不少虚虚实实的差别ี，但最大的类型只有两ä种：种是身体强壮的人，种是身体软弱的人。于莱老人可并不属于前流。他象米希尔样讲做人之道，但讲的是另外套；他没有米希尔那ว样的胃口，那样的肺量，那种快活的脸色。他和他的家属，在无论哪方แ面气局都比较狭小。做了四十年公务员而退休之后，他感到无事可做的苦闷，而在不曾预先为暮年准备好种内心生活的老人，这是最受不了的。所有他先天的，后天的，以及在职业方แ面养成的习惯，都使他有种畏首畏ั尾与忧郁的气息，他的儿女多少也有些这种性格。
他的女婿伏奇尔是爵府秘书处的职员，大约有五十岁。他高大，结实，头发已经全秃，戴着金丝眼镜，脸色相当好，自以为闹着病；大概这倒是真的，虽然病没有象他所想的那么多，可是乏味的工作把他脾气弄坏了，终日伏案的生活把身体也磨得不大行了。他做事很勤谨，为人也不无可取，甚至还有相当教育，只是被荒谬的现代生活牺牲了。象多数当职员的人样，他结果变得神经过敏。这便是歌德所说的"郁闷而非希腊式的幻想病者"，他很哀怜这种人，可是避之唯恐不及。
阿玛利亚的做人既不象她父亲那套，也不象丈夫那套。强壮，活泼，粗嗓子，她绝不哀怜丈夫的唉声叹气，老实不客气的埋怨他。但两人既然老在起过活，总免不了受到影响；夫妇之间只要有个闹着神经衰弱，不消几年两人很可能都变做神经衰弱。阿玛利亚虽然喝阻伏奇尔的叹苦，过了会她可婆婆妈妈的比他自己更怨得厉害；这种从责备变而为帮着诉苦的态度，对丈夫全无好处；他的无病呻吟给她大惊小怪的闹，痛苦倒反加了十倍。她不但使伏奇尔看到他的诉苦引起了意外的反响而更害怕，并且她的心绪也搅坏了。结果她对自己那么硬朗的身体，对父亲的，对儿子的，对女儿的，也来无端端的发愁了。那简直成了种癖：因为嘴里念个不停，她竟信以为真。极轻微的伤风感冒就被看得很严重，无论什么เ都可以成为揪心的题目。大家身体好的时候，她还是要着急，因为想到เ了将来的病。所以她永远过着惴惴不安的日子。可是大家的健康不见得因之更坏；仿佛那种连续不断的诉苦倒是维持众人的健康的。每人照常吃喝，睡觉，工作；家庭生活也并不因之松弛下来。阿玛利亚光是从早到晚楼上楼下的活动还嫌不够，必需要每个人跟着她块儿拚命；不是把家具翻身，就是洗地砖，擦地板，永远是片叫喊声，脚步声，天翻地覆的忙个ฐ不停。
两个孩子，被这种呼来喝去的，谁也不让自由的滛威压倒了，认为低头听命是分内之事。男ç孩子莱沃那，脸长得漂亮而呆板，举动都是怪拘束的。女孩子洛莎，金黄头发，温和而亲切的蓝眼睛还相当好看；要不是那ว个太大而长相蠢笨的鼻子使面貌显得笨重，带点儿楞头楞脑的表情的话，她细腻娇็嫩的皮肤跟那副和善的神气，还能讨人喜欢。她教你想起瑞士巴塞尔美术馆中霍尔朋的少女像：画的那ว个曼哀市长的女儿，低着眼睛坐着，手按着膝盖，肩上披着淡黄头发，为了她难看的鼻子神态有点发僵。洛莎可不在乎这点，她的孜孜不倦的唠叨丝毫不受影响。人家只听见她成天尖着嗓子东拉西扯，——老是上气不接下气的，仿佛没有时间把话说完，老是那么团高兴，不管母亲父亲外祖父气恼之下把她怎样埋怨；而他们的气恼并非为了她聒噪不休，而是因为妨碍了他们的聒噪。这般好心的人，正直，忠诚，——老实人中的精华，——所有的德性差不多齐备了，只缺少样使生活有点儿趣味的，静默的德性。
克利斯朵夫那时很有耐性。忧患把他暴躁激烈的脾气改好了许多。和般高雅大方而实际冷酷无情的人来往过后，他对那ว些毫无风趣，非常可厌，但对人生抱着严å肃的态度的好人，更体会到他们的可贵。因为他们过着没有乐่趣的生活，他就以为他们没有向弱点屈服。旦断定他们是好人，认为自己应当喜欢他们之后，他就其他的德国人性格，硬要相信自己้的确喜欢他们了。可是他没有成功，原因是这样的：日耳曼民族有种相情愿的心理，凡是看了不痛快的事概不愿意看见，也不会看见；因为个人早已把事情判断定了，精神上得过且过的非常安静，决不愿意再让事情的真相来破坏这种安静，妨碍生活的乐趣。克利斯朵夫可没有这个本领ๆ。他反而在心爱的人身上更容易发见缺点，因为他要把他们整个儿的爱，绝对没有保留：这是种无意识的对人的忠诚，对真理的渴望，使他对越喜欢的人越苛求，越看得明白。所以不久他就为了房东们的缺点暗中起恼。他们可并不想遮掩自己的短处，只把所有令人厌恶的地方全暴露在外面，而最好的部分倒反给隐藏起来。克利斯ั朵夫想到这点，便埋怨自己不公平，努力丢开最初的印象，去探寻他们加意深藏的优点。
他想法跟老于莱搭讪，那是于莱求之不得的。为了纪念从前喜欢他而夸奖他的祖父，他暗地里对于莱很有好感。可是天真的约翰·米希尔比克利ำ斯朵夫多种本领，能ม够对朋友存幻想；这层克利ำ斯朵夫也发觉了，他竭力想探听于莱对祖父的回忆，结果只得到个米希尔的近于漫画式的，褪色的影子，和些毫无意义的断片的谈话。于莱提到他的时候，开场老是千篇律的这么เ句：
“就象我对你可怜的祖父说的”
于莱除了当年自己说过的话，其余概ฐ没听见。
约翰·米希尔从前说不定也是这样的。大多数的友谊，往往只是为了要找个对手谈谈自己้，痛快下。但约翰·米希尔虽然那么天真的只想找机会高谈阔论，至少还有同情心，准备随时发泄，不管得当与否。他对切都感到兴趣，恨自己้不是十五岁的少年，看不见下代的奇妙的发明，没法和他们的思想交流。他有人生最可宝贵的个德性：种永久ื新鲜的好奇心，不会给时间冲淡而是与日俱增的。他没有相当的才具来利用这天赋，但多少有才具的人会羡慕他这种天赋！大半的人在二十岁或三十岁上就死了：过这个年龄，他们只变了自己的影子；以后的生命不过是用来模仿自己，把以前真正有人味儿的时代所说的，所做的，所想的，所喜欢的，天天的重复，而且重复的方式越来越机械，越来越脱腔走板。
老于莱真正生活过的时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他当时也没有多少生气，留剩下来的自然更纤弱可怜。除了他从前的那行和他的家庭生活，他什么เ也不知道，什么เ也不愿意知道。他对所有的事都抱着现成的见解，而那些见解还是他少年时代的。他自命为ฦ懂得艺术，却只知道几个偶像的名字，提到เ它们就搬出套夸张的滥调；余下的都被认为有等于无，不足挂齿。人家和他说起现代艺术家，他或是充耳不闻，或是顾左右而言他。他自己说极喜欢音乐，要克利ำ斯朵夫弹琴。克利斯朵夫上过二次当；但音乐开场，老人就和女儿大声说起话来，仿佛音乐能使他对切不关音乐的事增加兴致。克利斯朵夫气恼之ใ下，不等曲子弹完就站了起来：可是谁也不注意。只有三四个老曲子，有极美的，也有极恶俗的，但都是大众推崇的，才能ม使他们比较的静些，表示完全赞成。那ว时老人听了最初几个音就出神了，眼泪冒上来了，而这种感动，与其说是由于现在体会到的乐趣，还不如说是由于从前体会过的乐趣。虽然这些老歌曲也有克利斯朵夫极爱好的，例如贝多芬的阿台拉伊特，结果他都觉得厌恶了：老人哼着开头的几个ฐ小节，边拿它们和"ิ所有那些没有调子的该死的近代音乐"ิ作比较，边说着：“这个吗，这才叫做音乐่。”——的确，他对近代音乐是无所知的。
他的女婿比较有点知识，知道艺术界的潮流，但反而更糟：因为他下判断的时候永远存心要压低人家。既不是不聪明，也不是没有鉴赏力，他可不愿意欣赏切现代的东西。倘若莫扎特与贝多芬是和他同时代的，他样会瞧不起，倘若瓦格纳与理查德·施特劳斯死在百年前，他样会赏识。天生不快活的脾ຆ气，使他不肯承认他活着的时候会有什么เ活着的大人物：这是他受不了的。他因为ฦ自己虚度了生，必须ี相信所有的人都白活了辈子，那是定的事，谁要跟他意见相反，那末这种人不是傻瓜，便是存心开玩笑。
因此，他讲起新兴的名流总带着尖刻挖苦的口吻，又因为他并不傻，只要瞧上眼就会发见人家的可笑和弱点。凡是陌生的名字都使他猜疑ທ；关于某个艺术家还无所知的时候，他已๐经准备批评了，——唯的理由就是不认识这个艺术家。他对克利斯朵夫的好感，是因为相信这个愤世嫉俗的孩子象他样觉得人生可厌，而且也没有什么天才。般病病歪歪，怨天尤人的可怜虫，彼此会接近的最大的原因，是能够同病相怜，在块儿怨叹。他们为了自己不快乐而否认别人的快乐。但便是这批俗物与病夫的无聊的悲观主义，最容易使健康的人发觉健康之可贵。克利斯朵夫便经历到这个情形。伏奇尔那种抑郁的念头，原来他是很熟悉的；可是他很奇怪竟会在伏奇尔嘴里听到，而且认不出来了。他厌恶那些思想，他为之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