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涛站在一边，睁着大眼睛缄默着。听着贾老师浑厚的语声，看着他诚挚的样，感激的泪啊。是快乐的泪，眼角上津出！
两个人说着话，春兰把碾盘上的面扫起来，把贵他娘端来的粮食倒上，两个人推。一边推着，贵他娘说：“我有个ฐ话儿，想跟你说说。”
贵他娘笑他说：“嘿！看你乐的，要飞上天去呢。”
江涛说：“他想走，也不言一声儿。”
运涛身一耸，坐上窝铺，靠在被叠上。
贾老师抽着烟，在菜畦上转游着。北瓜圆了颗，开着大黄花，长上小瓜了。韭菜才一揸高，还有洋角葱、小茴香。他说：“庄稼人辛苦，吃菜方แ便。”
运涛看他是个有知识的人，就和他谈起来。从读书谈到เ写字，谈到“国民革命”。那ว人也坐在门槛上，接过运涛๙的小烟袋抽烟。不知不觉，夜黑下来，那ว人看他年轻，又老实本分，上下打量了一下，说：“天黑了，你走不了了，宿在俺家吧！”
忠大伯说：“说也白说，老霸道见咱朱家门里人更多了，他气不愤，成心毁坏咱一家人的美满。”
冯老兰说：“你可管着春兰点儿，别叫她跑疯了！”
运涛๙、大贵、江涛、二贵，气呼呼地跑过锁井大街，出了村走不多远，上了城里大路。顺着这条大路走了一气，就到河边。河上有座小木桥，走到桥上运涛๙叹口气说：“咳！咱穷人家呀……”大贵跑得呼呼咧咧地说：“常说金银还不露白呢，我们不应该叫他看这只好鸟。我看他想抢了咱们的。”运涛说：“兄弟们还不知道呢，咱被那霸道们欺侮了几辈。忠大伯十几岁上下了关东，就是被他们欺侮跑的。我爹要是不碰上忠大伯，也就跑了关东。他们明抢暗夺，兄弟们长长志气吧！”大贵喘着气说：“你看，咱过个ฐ庄稼日多难呀！”二贵顾不得说话，点了点头，江涛又忽闪着大眼睛在想什么。
说话间，忠大娘端上秫面饸饹，红面条里搁上黄豆芽儿。江涛吃了一碗又一碗，正吃着，听得鸟叫，抬起头看见墙上挂着个笼，白玉鸟絮叫得很是好听。没等吃完饭，就站起来想走过。这鸟儿的嘴和脚都是黄的，他还没有见过。忠大伯看江涛๙站在墙根底下，眼不动珠，抬起下颏๕看着鸟，伸手摘下笼递给他。一个ฐ眼不眨，二贵咕咚咚地跑过去，瞅冷把笼夺在手里。江涛撒开手，楞怔地站着。
可是这块宝地在这些年来，也经过很多变故。起先宝地在小严村南边，南堤根底下，倒是一块金不换的好地。可是那年闹大水，这河流向南一滚，把宝地压在河底上，一家就苦了。后来这河流向南一滚，又把这块宝地滚到锁井村东落了淤，日又过得返了韶。过了一年这河流又一滚，又把这宝地淤到锁井村南里去了，又挂了淤。如今，这块地就象是一个大谷仓一样，一家人凭它吃饭穿衣。严志和常说：
冯老兰这么一说，象揭着冯贵堂头上的疮疙疤。他不等老爹说完，抢上一句说：“这就是因为村里没有‘民主’的过，要从改良村政下手。村里要是有了议事会，凡事经过‘民主’商量，就没有这种弊病了！咱既ຂ是掌政的，就该开放‘民主ว’。再说，你又上了年纪，又是村政又是家政，你一个ฐ人揽着，怎么เ管得过来？怎么不落人的埋怨？就说那铜钟吧，本来是四十八村的，你不通过村议会讨论，一个ฐ人做主ว卖了。把好事办成坏事，惹出一场人命案，使你老人家一辈不舒心，多么不上算……”冯贵堂说得累了，喘了一口气，停了一刻。见老爹只是低着头不抬起来，又说：“听我的话吧，少收一点租，少要一点利息，叫受苦人过得去，日就过得安稳了。从历史上说，多少次农民的叛乱ກ都是因为富贵不仁，土匪蜂起，引起来的。这就是说，要行‘人道’，多施小惠，世界就太平了……”
朱老忠说：“也不治一治？”
说着话，江涛在一边听着，他还悟不出是件什么事情。一会儿眼睫毛打架，脱衣裳睡下。白天严志和虽然有朱老忠伴着，心上还是怪不好意思。扔下老婆孩，走了几天又回来……他坐在炕沿上抽了一袋烟，也就睡下了，一家人谁也不说一句话，一屋人沉入鼾睡的梦乡。
一说是志和，她心上象有一缸眼泪，同时涌ไ了出来。撒开嗓大骂：“志和！你回来干吗？自己个儿闯荡去吧！你就不想想，老的老小的小，你交攀给谁呀？”
严志和一纵身跳下车辕，说：“这才是真正到了家哩！”他一看见自己的土地，就高兴起来。走进梨树行，单腿跪下，把手伸在垅沟里一刨一刨，用手指在潮黄土里轻轻描着，捏起一颗谷种，拿到眼前，眯细了眼睛看了看。
朱老忠说：“怎么，你也要下关东？”他也楞了一刻，心里想起他在关东三十年，多咱一想起家乡，想起老街旧ງ邻，想起千里堤上的白杨树，想起滹沱河里的流水，心上就象蒙上一层愁。这才一心一意要回老家，千里迢迢，好不容易赶回来，想不到เ志和又要走。他又问：“你到เ底为ฦ了什么เ要闯关东？”
他眯瞪眯瞪眼睛，说：“一个人，孤孤零零的，怎么走法？”姐姐哭哭泣泣，包上几件破衣裳，捆上一条破棉被，说：“去找老祥大伯，叫他送你。走吧！普天底下哪里黄土不生芽，非死在这儿？”
老祥大娘说：“算了吧，兄弟！几辈都是这么过来的，还能改变了这个老世界？”
严志和说：“唔！”
待了抽半袋烟的工夫，李德才说：“小家小主儿，我不跟你们一样，去给你问问。”
李德才过了苇塘，上了西锁井，一进冯家大院，门上拴着两只大黄狗，他猫下腰溜湫着脚步走进去。一直走过外院，到了内宅。正是秋天，老藤萝把院遮得荫荫的。冯老兰正在屋里抽烟，李德才把严志和要使帐的话说了。
冯老兰听完了李德才的话，拉开嗓笑了。说：“穷棍们，也有今天了！那咱，他整天价喊，打倒封建势力！打倒日本帝ຓ国主义！人家帝国主义怎么เ他们了？日本军远在关东，也打倒人家？嫌人家来做买卖，买卖不成仁义在，打倒人家干吗？真是！扭着鼻不说理！”
李德才说：“穷人们，斗大的字不识半升，有什么正行。”
冯老兰说：“他们大嚷着，革命军过来了就要打倒我冯老兰。革命军已经到了北京、天津，对于有财有势的人们更好了。显出什么了？没见他们动我一根汗毛！”
正说着，冯贵堂走进来，见冯老兰和李德才在一块坐着，他也站在一边。听念叨起革命军的事，也说：“幸亏蒋先生明白过来得早，闹了个ฐ‘四·一二’政变，大清党把他们给拾掇了。要不然，到了咱的脚下，可是受不了！”
冯老兰瞪起眼睛说：“你还说哩，要是那样，还不闹得咱家破人亡！”父两个一答一理儿说着，不知怎么，今天冯贵堂和老爹谈得顺情合理起来。冯老兰一时高兴，说：“革命这股风儿过去了，这么着吧，我听了你的话，咱在大集上开花庄，开洋货铺。什么เ这个那ว个的，赚了钱才是正理。”
冯贵堂一听，瞪出黑眼珠，笑眯眯地说：“哈！咱也开轧花房，轧了棉花穰走天津，直接和外国洋商打交道，格外多赚钱！”
李德才坐在这里，听他父们念叨了会生意经，也坐麻烦了，严志和还在等着他。他问：“严志和想使你点帐，你看！周济他一下吧，他儿运涛在济南押着。”
冯老兰把眼睛一瞪，说：“他干别的行，干这个我不借给他。严运涛就是个匪类，如今陷在济南。我要把钱放给他，不等于放虎归山？还不如扔到大河里溅了乒乓๑儿！”
李德才说：“不要紧，利钱大点。严å运涛不过是个ฐ土孩，能干得了什么？”
冯老兰说：“一天大，一天折八个斤斗ç儿，钱在家里堆着，我也不放给他。那小！别看他人不起眼儿，他是肉里的刺，酱里的蛆，好不仁义哩，要他个鸟儿就不给我。严志和卖地我要。”
冯贵堂说：“东锁井那个ฐ地，不是坐硷就是沙洼，要那个干吗？”他对这一行没有什么兴趣，说完就走出去了。
李德才说：“还是放帐吧，得点利钱多好。”
冯老兰把脖一缩，说：“嘿，‘宝地’！”说着，满嘴上的胡髭都翘起来。
李德才笑了说：“你倒是记在心上了！”
冯老兰说：“人家说，国是农业国，土地就是根本，有了土地，孙孙受用无穷呀！全村有数的东西，我能忘得了？”
李德才顺ิ着原路走回来，严志和还在那ว里蔫ຑ头搭脑แ地等着他。李德才说：“钱有，人家不放。”
严志和一听，碰了硬钉，合上眼睛，头上忽忽地晕眩起来。使不到เ钱，去不了济南，营救不了运涛๙，运涛那孩在监狱里受罪哩！他闭上眼睛呆了一会才睁开。说：“你给说说，帮补俺这一步儿吧。”
李德才说：“你这人真不看势头！你就不想想，你是欢迎革命军的，他是反对革命军的。那早晚你与他对敌，打过三年官司。”
严志和听得说，瞪起眼睛，张起嘴不说什么。他想到เ冯老锡家去，冯老锡才和冯老兰打完官司，输得家败人亡了，冯老洪家门坎更高。想来想去，只有一条道儿——卖“宝地”。
他说：“他的新房都是我垒的。”
李德才不等说完，插了一句说：“你图了工钱。”
严志和说了半天好话，李德才又哈哈笑了，说：“你去地不行？”
严志和说：“哪！把我那梨树行卖给他吧！”
李德才咧起嘴角说：“我那ว天爷！那个ฐ老沙沱岗，人家冯家大院里，荒着的地也比你那个梨树行强。”
严志和说：“那可怎么办？”
李德才说：“我知道？你到เ别人家。”
严志和低下头想了老半天：这是个死年头，谁家手里不紧？他弯着腰立起来，才说望外走又站住。当他一想起运涛๙在济南监狱里受罪，“早去几天，父兄弟有见面的机会。晚去几天，就见不到面了！”说着，眼泪又流下来。
李德才用手向外摆他说：“算了！算了！有什么难过的事情，家去想想吧，别ี叫旁人替你难受了。”
一句话刺着严å志和的心，呆住了一下，才伸起两条胳膊，看了看天上，说：“天呀……把我那‘宝地’卖给他吧！”
李德才问：“你肯吗？”
严志和瞪直眼睛，抡起右手说：“卖，我不过了！”说着，他咬紧牙关，攥起拳头，象要打人。
李德才说：“你这是干什么？发什么เ狠？”
严å志和低沉地说：“我不想干什么，我心里难受，象有老鼠咬着！”他瞪出眼珠，牙齿锉得咯嘣嘣๑地响。
严å志和决心出卖“宝地”，写下书，拿回八十块钱来。进门把钱放在炕上，随势趴在炕沿上瘫软了，再也起不来。
涛他娘问：“这是使来的钱？几分利钱？”
严志和头也不抬一抬，说：“不，卖了宝地！”
一说类了“宝地”，涛๙他娘放声大哭起来，说：“不能去‘宝地’！他爷爷要不依！”
严志和几天没睡好觉，也不知道涛๙他娘哭得死去活来，哭到什么时分，就呼呼地睡着了。梦见运涛在铁ກ笼里受罪，苍白的脸，睁着两只大眼睛向他望着……
朱老忠送完了殡，一个人走回家去，坐在捶布石上抽了一袋烟。也不知怎么的，自从听到运涛入狱的消เ息，不几天脸上就瘦下来，眼窝也塌下去。连日连夜地给严å志和主持丧事，心上象架着一团火，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等把白事办完了，身上又觉得酸软起来，浑身软洋洋的。可是事情摆着，他还不能ม歇下来，运涛在狱里，等他们去营救……
朱老忠正仰头看着天上，盘算这些事情怎么办，江涛走进来。到了他面前，也不说什么，只是眨着两只黑眼睛呆着。朱老忠抽完了一袋烟，才问：“上济南，你去还是你爹去？”
江涛说：“我爹身骨儿不好，有八成是我去。”朱老忠又低下头，沉思默想了半天，才说：“你也想一想，你哥打的是共案，我可不知道你与他有什么关系不？”说完了，抬起眼睛看着江涛。江涛还是低着头，咕咕哝哝在想说什么。朱老忠不等他说话，又说：“我听人家说过，北伐军到了北京，逮捕了不少员。那里出过这么一会事，先逮住了哥哥，押在监狱里，兄弟去探狱，也被逮住了，兄弟也是员……”朱老忠说到这里，不再往下说。
江涛想：从这里走到山东地面，也不至于怎么样吧！而且年轻，还未出过什么风头……他倔强地说：“他们逮捕我，我也得我哥哥！”
朱老忠说：“那可不行，这不是赌气的事，不能感情用事。”
江涛把自己不至于被捕的道理讲出来，朱老忠才答应他一同去济南探监。还说：“虽然这样，我们也得经心，道上咱再仔细说。”
贵他娘听得说两ä个人要上济南去，走出来问：“你们什么เ时候动身？也要带些鞋鞋脚๐脚，穿的戴的。”
朱老忠说：“我想明天就起程……”
贵他娘不等朱老忠说下去，就说：“忙活一年不是容易，大秋来了，家里……”
朱老忠说：“先甭说大秋，按庄稼人说，大秋固然要紧，可是打救在狱里的人，比大秋更加重要。我主意一定，不用多说，你给我包上两身浆洗过的衣裳，两双鞋，还有大夹袄……咳！比不得咱进城打官司，这一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也不知道碰上什么意外的事由，也不知道能ม回来不能回来。”
贵他娘问：“你还要替他打人命官司？”
朱老忠听到这里，有些不耐烦，猛一抬头说：“嗯？他是我侄，他是我们穷人群里的凤凰，如今陷住了，我不替他打人命官司谁去替他打人命官司？”说到这里，他又想起古书上说的：梁山泊的人马，还劫过法场……他想着站起身来，在院里蹓了两趟腿，运了一口气说：“俺哥们还不老……”
江涛在一边看着这位老人的精神，深深感动了他。问：
“要带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