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钱钟书
内容简介：
人生据说是部大书，他的散文小说可谓少而精了。写在人生边上是钱钟书先生的第个散文集，写于四十年代，钱先生谦虚地说他的这几篇散文不过是如同中ณ国旧书上的眉批，补的是人生这部大书的空白。
假使人生真是这样，我们大半作者只能算是书评家，历时半个世纪再次以单行本形式发行，薄薄的册，却也是补书架旅途上的空白。
比起钱钟็书先生浩。本书由á杨绛，
作品，上海ร开明书店九四年初，具有书评家的本领ๆ，无须看得几页ษ书，议论早已๐发了大堆，书评篇写完缴卷。他，世界上还有种人。
但是，并不是为了写批评或介绍。他们有种业余消遣者的随便和从容，他们不慌不忙地测览。每到有什么意见，他们随手在书边的空白上注几个字，写个问号或感叹号，像中ณ国旧书上的眉批，外国书里的r这种零星随感并非他们对于整部书的结论。因为是随时批识，先后也许彼此矛盾，说话过火。他们也懒โ得去理会，反正是消遣，不像书评家负有指导读者教训作者的重大使命。谁有能力和耐心做那些事呢？
假如人生是部大书，那末，下面的几篇散文只能算是写在人生边上的。这本书真大！时不易看完，就是写过的边上也还留แ下好多空白。
正文
赠与季康
九四年六月二十日
致谢
这个集子里的文章，有几篇是发表过的，曾和孙大雨戴望舒沈从文孙毓棠各位先生所主ว编或筹备的刊物有过关系。
陈麟瑞李健吾两先生曾将全书审阅遍，并且在出版和印刷方แ面，不吝惜地给予了帮助。
作者远客内地，由杨绛女士在上海收拾挑选编定这几篇散文，成为集。
愿他们几位不嫌微末底接受作者的感谢。
序
人生据说是部大书。
假使人生真是这样，那么，我们大半作者只能算是书评家，具有书评家的本领，无须ี看得几页书，议论早已发了大堆，书评篇写完交卷。
但是，世界上还有种人。他们觉得百万\小!说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写书评或介绍。他们有种业余消遣者的随便和从容，他们不慌不忙地浏览。每到有什么意见，他们随手在书边的空白上注几个ฐ字，写个问号或感叹号，像中国旧书上的眉批，外国书里的r这种零星随感并非他们对于整部书的结论。因为ฦ是随时批识，先后也许彼此矛盾，说话过火。他们也懒โ得去理会，反正是消遣，不像书评家负有指导读者教训作者的重大使命。谁有能力和耐心作那些事呢？
假使人生是部大书，那么，下面的几篇散文只能算是写在人生边上的。这本书真大！时不易看完，就是写过的边上也还留下好多空白。
九三九年二月十八日
重印本序
考古学提倡发掘坟墓以后，好多古代死人的朽骨和遗物都暴露了；现代文学成为ฦ专科研究以后，好多未死的作家的将朽或已๐朽的作品都被发掘而暴露了。被发掘的喜悦使我们这些人忽视了被暴露的危险，不想到作品的埋没往往保全了作者的虚名。假如作者本人带头参加了发掘工作，那ว很可能得不偿失，“自掘坟墓”会变为矛盾统的双关语：掘开自己作品的坟墓恰恰也是掘下了作者自己้的坟墓。写在人生边上是四十年前写的，人·兽·鬼是三十六七年前写的。那时候，我对自己้的生命还没有愈来愈逼窄的边缘感觉，对人兽鬼等事务的区别还有非辩证的机械看法。写完了围城，我曾修改下这两本书的文字；改本后来都遗失了，这也表示我不很爱惜旧ງ作。四年前，擅长发掘文墓和揭开文幕的陈梦熊同志向我游说，建议重印这两本书。他知道我手边没有存书，特意在上海设法复制了原本寄给我。在写作上，我也许是个“忘本”的浪子，懒去留恋和收藏早期发表的东西。上海ร抗战时期文学丛书编委会成立，朱雯杨幼生两位同志都要把这两本书收进丛书。我自信我谢绝的理由很充分：写在人生边上不是在上海ร写的，人·兽·鬼不是在抗战时期出版的，混在丛书里有冒牌的嫌疑ທ。于是，丛书主要编委柯灵同志对我说：“你不让国内重印，事实上等于放任那些字句讹脱的‘盗印本’在国外继续流传，这种态度很不负责。至于丛书该不该收，编委自有道理，你不用代我们操心。”他讲来振振有辞，我向听从我这位老朋友的话，只好应允合作。又麻烦梦熊同志复制次，因为ฦ我把他寄来的本子早丢â了。
我硬了头皮，重看这两ä本书；控制着手笔，只修改少量字句。它们多少已演变为历史性的资料了，不容许我痛删畅添或压根儿改写。但它们总算属于我的名下，我还保存点主ว权，不妨零星枝节地削补。
丛书的体例对作者提个ฐ要求，他得在序文里追忆下当时的写作过程和经验。我们在创作中，想象力常常贫薄可怜，而到回忆时，不论是几天还是几十年前是自己还是旁人的事，想象力忽然丰富得可惊可喜以致可怕。我自知意志软弱，经受不起这种创造性记忆的诱惑，干脆不来什么缅怀和回想了。两本小书也值不得各有序，这篇就当两用吧。
九八二年八月
魔鬼夜访钱钟็书先生
“论理你跟我该彼此早ຉ认识了，”他说，拣了最近火盆的凳子坐下：“我就是魔鬼；你曾经受我的引诱和试探。”
“不过，你是个ฐ实心眼儿的好人！”他说时泛出同情的微笑，“你不会认识我，虽然你上过我的当。你受我引诱时，你只知道我是可爱的女人可亲信的朋友，甚至是可追求的理想，你没有看出是我。只有拒绝我引诱的人，像耶稣基督，才知道我是谁。今天呢，我们也算有缘。有人家做斋事，打醮祭鬼，请我去坐首席，应酬了半个晚上，多喝了几杯酒，醉眼迷离，想回到เ我的黑暗的寓处，不料错走进了你的屋子。内地的电灯实在太糟了！你房里竟黑洞洞跟敝处地狱样！不过还比我那儿冷；我那儿天到เ晚生着硫磺火，你这里当然做不到——听说碳价又涨了。”
这时候，我惊奇已定，觉得要尽点主人的义务，对来客说：“承你老人家半夜暗临，蓬蔽生黑，十分荣幸！只恨独身作客，没有预备欢迎，抱歉得很！老人家觉得冷么？失陪会，让我去叫醒佣人来沏壶茶，添些碳。”
“那可不必，”他极客气地阻止我，“我只坐会儿就要去的。并且，我告诉你”——他那时的表情，亲信而带严重，极像向医生报告隐病时的病人——“反正我是烤火不暖的。我少年时大闹天宫，想夺上帝的位子不料没有成功，反而被贬入寒冰地狱受苦刑，1好像你们人世从前俄国的革命党，被暴君充配到西伯利亚雪地样。我通身热度都被寒气逼入心里，变成个热中ณ冷血的角色。我曾在火炕上坐了三天三夜，屁股还是像窗外的冬夜，深黑地冷”
我惊异地截断ษ他说：“巴贝独瑞维衣b'ูr不是也曾说”
“是啊，”他呵呵地笑了：“他在魔女记bຘ第五篇里确也曾提起我的火烧不暖的屁股。你看，人怕出名啊！出了名后，你就无秘密可言。甚么เ私事都给采访们去传说，通讯员等去发表。2这么来，把你的自传或忏悔录里的资料é硬夺去了。将来我若作自述，非另外捏造点新奇事实不可。”
“这不是和自传的意义违反了么เ？”我问。
他又笑了：“不料你的见识竟平庸到可以做社论。现在是新传记文学的时代。为别人做传记也是自我表现的种；不妨加入自己的主见，借别人为题目来发挥自己。反过来说，作自传的人往往并无自己可传，就逞心如意地描摹出自己老婆儿子都认不得的形象，或者东拉西扯地记载交游，传述别ี人的轶事。所以，你要知道个人的自己，你得看他为别ี人做的传。自传就是别ี传。”
我听了不由自主ว地佩服，因而恭恭敬敬地请求道：“你老人家允许我将来引用你这段么？”
他回答说：“那有什么不可以？只要你引到เ它时，应用‘我的朋友某某说’的公式。”
这使我更高兴了，便谦逊说：“老人家太看得起我了！我配做你的朋友么？”
他的回答颇使我扫兴：“不是我瞧得起你，说你是我的朋友；是你看承我，说我是你的朋友。做文章时，引用到古人的话，不要引用号，表示辞必己出，引用今人的话，必须ี说‘我的朋友’——这样你总能招揽朋友。”
他虽然这样直率，我还想敷衍他几句：“承教得很！不料你老人家对于文学写作也是这样的内行。你刚才提起魔女记已使我惊佩了。”
他半带怜悯地回答：“怪不得旁人说你跳不出你的阶级意识，难道我就不配百万\小!ำ说？我虽属于地狱，在社会的最下层，而从小就有向上的志趣。对于书本也曾用过工夫，尤其是流行的杂志小册子之ใ类。因此歌德称赞我有进步的精神，能随着报纸上所谓‘时代的巨เ轮’同滚向前去3。因为你是个欢喜看文学书的人，所以我对你谈话时就讲点文学名着，显得我也有同好，也是内行。反过来说，假使你是个反对百万\小!说的多产作家，我当然要改变谈风，对你说我也觉得书是不必看的，只除了你自己做的书——并且，看你的书还嫌人生太短，哪有工夫看甚么典籍？我会对科学家谈发明，对历史家谈考古，对政治家谈国际情势，展览会上讲艺术赏鉴，酒席上讲烹调。不但这样，有时我偏要对科学家讲政治，对考古家论文艺，因为反正他们不懂甚么，乐得让他们拾点牙慧；对牛弹的琴根本就不用挑选甚么เ好曲子！烹调呢，我往往在茶会上讨论；亦许女主人听我讲得有味，过几天约我吃她自己做的菜，也未可知。这样混了几万年，在人间世也稍微有点名气。但丁赞我善于思辨，歌德说我见多识广4。你到了我的地位，又该骄傲了！我却不然，愈变愈谦逊，时常自谦说：”我不过是个地下鬼！“5๓就是你们自谦为‘乡下人’的意思，我还恐怕空口说话不足以表示我的谦卑的精神，我把我的身体来作为象征。财主有布袋似的大肚子，表示囊中充实；思想家垂头弯背，形状像标点里的问号，表示对切发生疑问；所以——”说时，他伸给我看他的右脚，所穿皮鞋的跟似乎ๆ特别高——“我的腿是不大方便的，这象征着我的谦虚，表示我‘蹩脚’6。我于是发明了缠小脚和高跟鞋，因为ฦ我的残疾有时也需要掩饰，尤其碰到เ我变为女人的时候。”
我忍不住发问说：“也有瞻仰过你风采的人说，你老人家头角峥嵘，有点像”
他不等我讲完就回答说：“是的，有时我也现牛相7。这当然还是种象征。牛惯做牺牲，可以显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精神；并且，世人好吹牛，而牛决不能自己吹自己，至少生理构造不允许它那样做，所以我的牛形正是谦逊的表现。我不比你们文人学者会假客气。有种人神气活现，你对他恭维，他不推却地接受，好像你还他的债，他只恨你没有附缴利ำ钱。另外种假作谦虚，人家赞美，他满口说惭愧不敢当，好象上司纳贿，嫌数量太少，原壁退还，好等下属加倍再送。不管债主ว也好，上司也好，他们终相信世界上还有值得称赞的好人，至少就是他们自己。我的谦虚总是顶彻底的，我觉得自己就无可骄傲，无可赞美，何况其他的人！我向只遭人咒骂，所以全没有这种虚荣心。不过，我虽非作者，却引起了好多作品。在这点上，我颇像——”他说时，毫不难为情，真亏他！只有火盆里通红的碳在他的脸上弄着光彩，“我颇像个美丽的女人，自己并不写作，而能ม引起好多失恋的诗人的灵感，使他们从破裂的心里——不是！从破裂ฐ的嗓子里发出歌咏。像拜伦雪莱等写诗就受到เ我的启示8。又如现在报章杂志上常常鬼话连篇，这也是受我的感化。”
我说：“我正在奇怪，你老人家怎会有工夫。全世界的报纸都在讲战争。在这个时候，你老人家该忙着屠杀和侵略，施展你的破坏艺术，怎会忙里偷闲来找我谈天。”
他说：“你颇有逐客之ใ意，是不是？我是该去了，我忘了夜是你们人间世休息的时间。我们今天谈得很畅，我还要跟你解释几句，你说我参与战争，那真是冤枉。我脾气和平，顶ะ反对用武力，相信条约可以解决切，譬如浮士德跟我歃血为盟，订立出卖灵魂的契约9，双方何等斯文！我当初也是个好勇斗狠的人，自从造反失败，驱逐出天堂，听了我参谋的劝告，悟到เ角力不如角智，从此以后我把诱惑来代替斗争10่。你知道，我是做灵魂生意的。人类的灵魂部分由上帝挑去，此外全归我。谁料这几十年来，生意清淡得只好喝阴风。向人类灵魂有好坏之分。好的归上帝ຓ收存，坏的由我买卖。到了十九世纪中叶，忽然来了个大变动，除了极少数外，人类几乎全无灵魂。有点灵魂的又都是好人，该归上帝掌管。譬如战士们是有灵魂的，但是他们的灵魂，直接升入天堂，全没有我的份。近代心理学者提倡”没有灵魂的心理学“，这种学说在人人有灵魂的古代，决不会发生。到了现在，即使有两个给上帝挑剩的灵魂，往往又臭又脏，不是带着实验室里的药味，就是罩了层旧书的灰尘，再不然还有刺鼻的铜臭，我有爱洁的脾ຆ气，不愿意捡破烂。近代当然也有坏人，但是他们坏得没有性灵，没有人格，不动声色像无机体，富有效率像机械。就是诗人之类，也很使我失望；他们常说表现灵魂，把灵魂全部表现完了，更不留点儿给我。你说我忙，你怎知道我闲得发慌，我也是近代物质和机械文明的牺牲品，个失业者，而且我的家庭负担很重，有七百万子孙待我养活1。当然应酬还是有的，像我这样有声望的人，不会没有应酬，今天就是吃了饭来。在这个ฐ年头儿，不愁没有人请你吃饭，只是人不让你用本事来换饭吃。这是种苦闷。”
他不说了。他的凄凉布满了空气，减退了火盆的温暖。我正想关于我自己的灵魂有所询问，他忽然站起来，说不再坐了，祝我“晚安”，还说也许有机会再相见。我开门相送。无边际的夜色在静等着他。他走出了门，消溶而吞并在夜色之中ณ，仿佛滴雨归于大海ร。注释：1密尔顿失乐园第卷就写魔鬼因造反，大闹天堂被贬。但丁地狱篇第二十四句写魔鬼在冰里受苦。2像卡尔松与文匈合作的魔鬼r&：b就搜集许多民间关于魔鬼的传说。3歌德浮士德第部巫灶节，女巫怪魔鬼形容改变，魔鬼答谓世界文明日新า，故亦与之俱进。4地狱篇第二十七句魔鬼自言为论理学家。浮ด士德第部书斋节魔鬼自言虽无所不知，而见闻亦极广博。5柯律治魔鬼有所思马蚤赛魔鬼闲行二诗皆言魔鬼以谦恭饰骄傲。6魔鬼跛足，看勒萨日魔鬼领导观光记bb可知。又笛福魔鬼政治史r第二部第四章可知。7魔鬼常现牛形，旧约全书·诗篇第十六篇即谓祀鬼者造牛像而敬之。后世则谓魔鬼现山羊形，笛福详说之。8马蚤赛末日审判ศ长诗自序说拜伦雪莱皆魔鬼派诗人。9马洛r浮士德记浮士德刺臂出血，并载契约全文。1้0见失乐园第二卷。1้魏阿魔鬼威灵记r：r载小鬼数共
计七百四十万五千九百二十六个ฐ。
窗
又是春天，窗子可以常开了。春天从窗外进来，人在屋子里坐不住，就从门里出去。不过屋子外的春天太贱了！到处是阳光，不像射破屋里阴深的那样明亮；到处是给太阳晒得懒洋洋的风，不像搅动屋里沉闷的那ว样有生气。就是鸟语，也似乎琐碎而单薄，需要屋里的寂静来做衬托。我们因此明白，春天是该镶嵌在窗子里看的，好比画配了框子。
同时，我们悟到，门和窗有不同的意义。当然，门是造了让人出进的。但是，窗子有时也可作为进出口用，譬如小偷或小说里私约的情人就喜欢爬窗子。所以窗子和门的根本分别，决不仅是有没有人进来出去。若据赏春事来看，我们不妨这样说：有了门，我们可以出去；有了窗，我们可以不必出去。窗子打通了人和大自然的隔膜，把风和太阳逗引进来，使屋子里也关着部分春天，让我们安坐了享受，无须ี再到外面去找。古代诗人像陶渊明对于窗子的这种精神，颇็有会心。归去来辞有两句道：“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不等于说，只要有窗可以凭眺，就是小屋子也住得么？他又说：“夏月虚闲，高卧北窗之下，清风飒至，自谓羲皇上人。”意思是只要窗子透风，小屋子可成极乐世界；他虽然是柴桑人，就近有庐山，也用不着上去避暑。所以，门许我们追求，表示欲望，窗子许我们占领，表示享受。这个ฐ分别，不但是住在屋里的人的看法，有时也适用于屋外的来人。个外来者，打门请进，有所要求，有所询问，他至多是个客人，切要等主人来决定。反过来说，个钻窗子进来的人，不管是偷东西还是偷情，早已决心来替你做个暂时的主人，顾不到เ你的欢迎和拒绝了。缪塞在少女做的是什么梦r那首诗剧里，有句妙语，略谓父亲开了门，请进了物质上的丈夫r，但是理想的爱人，总是从窗子出进的。换句话说，从前门进来的，只是形式上的女婿，虽然经丈人看中ณ，还待博取小姐自己的欢心；要是从后窗进来的，总是女郎们把灵魂肉体完全交托的真正情人。你进前门，先要经门房通知，再要等主人出见，还得寒喧几句，方能说明来意，既费心思，又费时间，那ว像从后窗进来的直接痛快？好像学问的捷径，在乎书背后的引得，若从前面正文看起，反见得愈远了。这当然只是在社会常态下的分别，到了战争等变态时期，屋子本身就保不住，还讲什么门和窗！
世界上的屋子全有门，而不开窗的屋子我们还看得到。这指示ิ出窗比门代表更高的人类进化阶段。门是住屋子者的需要，窗多少是种奢侈。屋子的本意，只像鸟巢兽窟，准备人回来过夜的，把门关上，算是保护。但是墙上开了窗子，收入光明和空气，使我们白天不必到户外去，关了门也可生活。屋子在人生里因此增添了意义，不只是避风雨过夜的地方，并且有了陈设，挂着书画ฑ，是我们从早到晚思想工ื作娱乐演出人生悲喜剧的场子。门是人的进出口，窗可以说是天的进出口。屋子本是人造了为ฦ躲避自然的胁害，而向四垛墙个屋顶里，窗引诱了角天进来，训服了它，给人利用，好比我们笼络野马，变为家畜样。从此我们在屋子里就能和自然接触，不必去找光明，换空气，光明和空气会来找到我们。所以，人对于自然的胜利，窗也是个。不过，这种胜利，有如女人对于男子的胜利，表面上看来好像是让步——人开了窗让风和日光进来占领，谁知道来占领这个地方的就给这个地方占领去了！我们刚说门是需要，需要是不由人做得主的。譬如我，饿了就要吃，渴了就该喝。所以有人敲门，你总得去开，也许是易卜生所说比你下代的青年想冲进来，也许像德昆希论谋杀后闻打门声所说，光天化日的世界想攻进黑暗罪恶的世界，也许是浪子回家，也许是有人借债更许是讨债，你愈不知道，怕去开，你愈想知道究竟，愈要去开。甚至邮差ๆ每天打门的声音，也使你起了带疑惧的希冀，因为ฦ你不知道而又愿知道他带来的是什么消息。门的开关是由不得你的。但是窗呢？你清早ຉ起来，只要把窗幕拉过边，你就知道窗外有什么东西在招呼着你，是雪是雾是雨，还是好太阳，决定要不要开窗子。上面说过窗子算得奢侈品，奢侈品原是在人看情形斟酌增减的。
我常想，窗可以算房屋的眼睛。刘熙释名说：“窗，聪也；于内窥外，为聪明也”正跟凯罗rr晚歌b起句所谓：“双瞳如小窗r，佳景收历历。”同样地只说着半。眼睛是灵魂的窗户，我们看见外界，同时也让人看到我们的内心；眼睛往往跟着心在转，所以孟子认为“相人莫良于眸子”，梅特林克戏剧里的情人接吻时不许闭眼，可以看见对方有多少吻要从心里上升到嘴边。我们跟带黑眼镜的人谈话，总觉得捉摸不住他的用意，彷佛他以假面具相对，就是为此。据爱戈门r记八三○年四月五日歌德的谈话，歌德恨切带眼镜的人，说他们看得清楚他脸上的皱纹，但是他给他们的玻璃片耀得眼花缭乱，看不出他们的心境。窗子许里面人看出去，同时也许外面人看进来，所以在热闹地方แ住的人要用窗帘子，替他们私生活做个保障。晚上访人，只要看窗里有无灯光，就约略可以猜到主人在不在家，不必打开了门再问，好比不等人开口，从眼睛里看出他的心思。关窗的作用等于闭眼。天地间有许多景象是要闭了眼才看得见的，譬如梦。假使窗外的人声物态太嘈杂了，关了窗好让灵魂自由地去探胜，安静地默想。有时，关窗和闭眼也有连带关系，你觉得窗外的世界不过尔尔，并不能给予你什么เ满足，你想回到故乡，你要看见跟你分离的亲友，你只有睡觉，闭了眼向梦里寻去，于是你起来先关了窗。因为只是春天，还留แ着残冷，窗子也不能镇天镇夜不关的。
论快乐
在旧书铺里买回来维尼的诗人日记r'，信手翻开，就看见有趣的条。他说，在法语里，喜乐个名词是“好”和“钟点”两字拼成，可见好事多磨，只是个ฐ把钟็头的玩意儿'ู'b！。我们联想到我们本国话的说法，也同样的意味深永，譬如快活或快乐的快字，就把人生切乐事的飘瞥难留แ，极清楚地指示出来。所以我们又概叹说：“欢娱ຉ嫌夜短！”因为人在高兴的时候，活得太快，到困苦无聊，愈觉得日脚像跛了似的，走得特别慢。德语的沉闷词，据字面上直译，就是“长时间”的意思。西游记里小猴子对孙行者说：“天上日，下界ศ年。”这种神话，确反映着人类的心理。天上比人间舒服欢乐，所以神仙活得快，人间年在天上只当日过。从此类推，地狱里比人间更痛苦，日子定愈加难度；段成式西阳杂俎就说：“鬼言三年，人间三日。”嫌人生短促的人，真是最快活的人；反过来说，真快活的人，不管活到多少岁死，只能算是短命夭折。所以，做神仙也并不值得，在凡间已经三十年做了世的人，在天上还是个未满月的小孩。但是这种“天算”，也有占便宜的地方：譬如戴君孚广异记载崔参军捉狐妖，“以桃枝决五下”，长孙无忌说罚得太轻，崔答：“五下是人间五百下，殊非小刑。”可见卖老祝寿等等，在地上最为相宜，而刑罚呢，应该到天上去受。
“永远快乐”这句话，不但渺茫得不能实现，并且荒谬得不能成立。快过的决不会永久；我们说永远快乐，正好像说四方的圆形，静止的动作同样地自相矛盾。在高兴的时候，我们空对瞬息即逝的时间喊着说：“逗留会儿罢！你太美了！”那有什么用？你要永久，你该向痛苦里去找。不讲别的，只要个失眠的晚上，或者有约不来的下午，或者课沉闷的听讲——这许多，比切宗教信仰更有效力，能使你尝到什么叫做“永生”的滋味。人生的刺，就在这里，留แ恋着不肯快走的，偏是你所不留恋的东西。
快乐在人生里，好比引诱小孩子吃药的方糖，更像跑狗场里引诱狗赛跑的电兔子。几分钟或者几天的快乐赚我们活了世，忍受着许多痛苦。我们希望它来，希望它留，希望它再来——这三句话概括了整个ฐ人类努力的历史。在我们追求和等候的时候，生命又不知不觉地偷度过去。也许我们只是时间消费的筹码，活了世不过是为那世的岁月充当殉葬品，根本不会想到快乐。但是我们到死也不明白是上了当，我们还理想死后有个天堂，在那里——谢上帝，也有这天！我们终于享受到永远的快乐。你看，快乐่的引诱，不仅像电兔子和方糖，使我们忍受了人生，而且彷佛钓钩上的鱼饵，竟使我们甘心去死。这样说来，人生虽痛苦，却不悲观，因为它终抱着快乐的希望；现在的账，我们预支了将来去付。为ฦ了快活，我们甚至于愿意慢死。
穆勒曾把“痛苦的苏格拉底”和“快乐的猪”比较。假使猪真知道快活，那么猪和苏格拉底也相去无几了。猪是否能快乐得像人，我们不知道；但是人会容易满足得像猪，我们是常看见的。把快乐分肉体的和精神的两种，这是最糊涂ิ的分析。切快乐的享受都属于精神的，尽管快乐่的原因是肉体上的物质刺激。小孩子初生了下来，吃饱了奶就乖乖๔地睡，并不知道什么是快活，虽然它身体感觉舒服。缘故是小孩子时的精神和肉体还没有分化，只是混沌的星云状态。洗个澡，看朵花，吃顿饭，假使你觉得快活，并非全因为澡洗得干净，花开得好，或者菜合你口味，主ว要因为ฦ你心上没有挂碍，轻松的灵魂可以专注肉体的感觉，来欣赏，来审定。要是你精神不痛快，像将离别时的宴席，随它怎样烹调得好，吃来只是土气息，泥滋味。那时刻的灵魂，彷佛害病的眼怕见阳光，撕去皮的伤口怕接触空气，虽然空气和阳光都是好东西。快乐时的你定心无愧怍。假如你犯罪而真觉快乐，你那时候定和有道德有修养的人同样心安理得。有最洁白的良心，跟全没有良心或有最漆黑的良心，效果是相等的。
发现了快乐由á精神来决定，人类文化又进步。发现这个道理，和发现是非善恶取决于公理而不取决于暴力，样重要。公理发现以后，从此世界ศ上没有可被武力完全屈服的人。发现了精神是切快乐的根据，从此痛苦失掉它们的可怕，肉体减少了专制。精神的炼金术能使肉体痛苦都变成快乐的资料。于是，烧了房子，有庆贺的人；箪食，瓢饮，有不改其乐的人；千灾百毒，有谈笑自若的人。所以我们前面说，人生虽不快乐，而仍能乐观。譬如从写先知书的所罗门直到做海风诗的马拉梅ré，都觉得文明人的痛苦，是身体困倦。但是偏有人能苦中作乐่，从病痛里滤出快活来，使健康的消เ失有种赔偿。苏东坡诗就说：“因病得闲殊不恶，安心是药更无方。”王丹麓今世说也记毛稚黄善病，人以为忧，毛曰：“病味亦佳，第不堪为躁热人道耳！”在着重体育的西洋，我们也可以找着同样达观的人。工愁善病的诺凡利斯在碎金集里建立种病的哲学，说病是“教人学会休息的女教师”。罗登巴๒煦rb的诗集禁锢的生活里有专咏病味的卷，说病是“灵魂的洗涤r”。身体结实喜欢活动的人采用了这个观点，就对病痛也感到另有风味。顽健粗壮的十八世纪德国诗人白洛柯斯bຘ第次害病，觉得是个“可惊异的大发现rr”。对于这种人，人生还有什么威胁？这种快乐่，把忍受变为享受，是精神对于物质的最大胜利。灵魂可以自主——同时也许是自欺。能贯抱这种态度的人，当然是大哲学家，但是谁知道他不也是个大傻子？
是的，这有点矛盾。矛盾是智慧的代价。这是人生对于人生观开的玩笑。
说笑
自从幽默文学提倡以来，卖笑变成了文人的职业。幽默当然用笑来发泄，但是笑未必就表示着幽默。刘继庄广阳杂记云：“驴鸣似哭，马嘶如笑。”而马并不以幽默名家，大约因为脸太长的缘故。老实说，大部分人的笑，也只等于马鸣萧萧，充不得什么幽默。
把幽默来分别ี人兽，好象亚里士多德是第个。他在动物学里说：“人是唯能笑的动物。”近代奇人白伦脱b有笑与死的首十四行诗，略谓自然界如飞禽走兽之类，喜怒爱惧，无不发为适当的声音，只缺乏表示幽默的笑声。不过，笑若为表现幽默而设，笑只能算是废物或奢侈品，因为ฦ人类并不都需要笑。禽兽的鸣叫，尽够来表达般人的情感，怒则狮吼，悲则猿啼，争则蛙噪，遇冤家则如犬之吠影，见爱人则如鸠之呼妇。请问多少人真有幽默，需要笑来表现呢？然而造物者已经把笑的能ม力公平地分给了整个人类，脸上能做出笑容，嗓子里能发出笑声；有了这种本领而不使用，未免可惜。所以，般人并非因有幽默而笑，是会笑而借笑来掩饰他们的没有幽默。笑的本意，逐渐丧失；本来是幽默丰ถ富的流露，慢慢地变成了幽默贫乏的遮盖。于是你看见傻子的呆笑，瞎子的趁淘笑——还有风行时的幽默文学。
笑是最流动最迅速的表情，从眼睛里泛到口角边。东方朔神异经·东荒经载东王公投壶不中，“天为ฦ之笑”，张华注谓天笑即是闪电，真是绝顶聪明的想象。据荷兰夫人的追忆录，薛德尼。斯密史也曾说：“电光是天的诙谐。”笑的确可以说是人面上的电光，眼睛忽然增添了明亮，唇吻间闪烁着牙齿的光芒。我们不能扣留住闪电来代替高悬普照的太阳和月亮，所以我们也不能把笑变为ฦ个固定的集体的表情。经提倡而产生的幽默，定是矫揉造作的幽默。这种机械化的笑容，只像骷髅的露齿，算不得活人灵动的姿态。柏格森笑论rr说，切可笑都起于灵活的事物变成呆板，生动的举ะ止化作机械式r。所以，复出单调的言动，无不惹笑，像口吃，像口头习惯语，像小孩子的有意模仿大人。老头子常比少年人可笑，就因为老头子不如少年人灵变活动，只是串僵化的习惯。幽默不能提倡，也是为此。经提倡，自然流露的弄成模仿的，变化不拘的弄成刻板的。这种幽默本身就是幽默的资料，这种笑本身就可笑。个真有幽默的人别ี有会心，欣然独笑，冷然微笑，替沉闷的人生透口气。也许要在几百年后几万里外，才有另个ฐ人和他隔着时间空间的河岸，莫逆于心，相视而笑。假如大批人，嘻开了嘴，放宽了嗓子，约齐了时刻๑，成群结党大笑，那只能ม算下等游艺场里的滑稽大会串。国货
提倡尚且增添了冒牌，何况幽默是不能大批出产的东西。所以，幽默提倡以后，并不产生幽默家，只添了无数弄笔墨的小花脸。挂了幽默的招牌，小花脸当然身价大增，脱离戏场而混进文场；反过来说，为小花脸冒牌以后，幽默品格降低，大半文艺只能算是“游艺”。小花脸也使我们笑，不错！但是他跟真有幽默者绝然不同。真有幽默的人能笑，我们跟着他笑；假充幽默的小花脸可笑，我们对着他笑。小花脸使我们笑，并非因为他有幽默，正因为我们自己有幽默。
所以，幽默至多是种脾气，决不能ม标为主张，更不能当作职业。我们不要忘掉幽默r的拉丁文原意是液体；换句话说，好象贾宝玉心目中的女性，幽默是水做的。把幽默当为惯的主义或生的衣食饭碗，那便是液体凝为ฦ固体，生物制成标本。就是真有幽默的人，若要卖笑为生，作品便不甚看得，例如马克·吐温r：自十八世纪末叶以来，德国人好讲幽默，然而愈讲愈不相干，就因为德国人是做香肠的民族，错认幽默也像肉末似的，可以包扎得停停当当，作为现成的精神食料。幽默减少人生的严重性，决不把自己看得严重。真正的幽默是能反躬自笑的，它不但对于人生是幽默的看法，它对于幽默本身也是幽默的看法。提倡幽默作个口号，种标准，正是缺乏幽默的举动；这不是幽默，这是本正经的宣传幽默，板了面孔的劝笑。我们又联想到马鸣萧萧了！听来声音倒是笑，只是马脸全无笑容，还是拉得长长的，像追悼会上后死的朋友，又像讲学台上的先进的大师。
大凡假充桩事物，总有两ä个动机。或出于尊敬，例如俗物尊敬艺术，就收集骨董，附庸风雅。或出于利用，例如坏蛋有所企图，就利用宗教道德，假充正人君子。幽默被假借，想来不出这两个缘故。然而假货毕竟充不得真。西洋成语称笑声清扬者为“银笑”，假幽默像掺了铅的伪币，发出重浊呆木的声音，只能算铅笑。不过，“银笑”也许是卖笑得利，笑中有银之ใ意，好比说“书中有黄金屋”；姑备说，供给辞典学者的参考。
吃饭
吃饭有时很像结婚，名义上最主ว要的东西，其实往往是附属品。吃讲究的饭事实上只是吃菜，正如讨阔佬的小姐，宗旨倒并不在女人。这种主ว权旁移，包含着个转了弯的不甚朴素的人生观。辩味而不是充饥，变成了我们吃饭的目的。舌头代替了肠胃，作为最后或最高的裁判。不过，我们仍然把享受掩饰为需要，不说吃菜，只说吃饭，好比我们研究哲学或艺术，总说为了真和美可以利用样。有用的东西只能给人利用，所以存在；偏是无用的东西会利用人，替它遮盖和辩护，也能免于抛弃。柏拉图在理想国里把国家分成三等人，相当于灵魂的三个成份；饥渴吃喝是灵魂里最低贱的成份，等于政治组织里的平民或民众。最巧妙的政治家知道怎样来敷衍民众，把自己的野心装点成民众的意志和福利；请客上馆子去吃菜，还顶着吃饭的名义，这正是舌头对肚子的籍口，彷佛说：“你别抱怨，这有你的份！你享着名，我替你出力去干，还亏了你什么？”其实呢，天知道——更有饿瘪的肚子知道——若专为ฦ充肠填腹起见，树皮草根跟鸡鸭鱼肉差不了多少！真想不到，在区区消化排泄的生理过程里还需要那么多的政治作用。
古罗马诗人波西蔼斯r曾慨叹说，肚子发展了人的天才，传授人以技术r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