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原本以为，翻弄那一座座小山。要找几个可意嫔妃陪在书房偷偷享乐，更不行，皇帝书房的监政御史比猎犬的鼻子还灵，一闻到女子的特异气息便抬出先帝法度，想来想去，不得不教御史从幽暗的书架峡谷中将诱人的美色领走。总教胡亥大是，做皇帝想享乐真如登天一般艰难，比做皇子还不如！做皇子时，胡亥尚能时不时觅得一番๘声色犬马之乐，这做了皇帝几个ฐ月，除了原先蔑视自己的兄弟姊妹变为ฦ人人怕自己而使胡亥大大得意之外，竟然连一次游乐也没有，博戏没有了，射猎没有了，渔色也没有了，连随意饮酒都不许了，当真岂有此理！
应该说，大半年来每一项政令的为害后果，李斯都是清楚的。然则，每一道政令，李斯都不得不颁行郡县。李斯认定，当此情势，只能如此，遗留之ใ后患，只有转过身来弥补了。国丧期间，长城不加固屯卫行么？直道不尽快完工ื行么？始皇帝陵减小铺排行么？不行，都不行。更根本的是，李斯若不秉承始皇帝强力为政的传统，李斯便自觉会陷入被自己攻讦的扶苏蒙恬一党之于民休息泥沼。为此，李斯ั必须彰显自己是秦政秦法之正宗，否则，李斯便不能ม在与赵高胡亥的较量中占据上风！也就是说，此时的李斯ั，已经无暇将天下民生作第一位谋划ฐ了。李斯目下能做的，只是说动了二世胡亥稍缓阿房宫工程。若此工程不缓，当真是要雪上加霜了。
始皇帝葬礼陵墓依此法则展开，自然是宏大无比。《史记·秦始皇本纪》云：“……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鱼膏为ฦ烛，度不灭者久之……葬既ຂ已下，……树草木以象山。”此等地下宏大景象，已经被发掘出的兵马俑军阵，以及尚未发掘而进行的科学探测所大体证实：广袤苍穹星斗罗列，取象于天也；水银为江海河川，取象于地也；兵马俑军阵与庙堂朝会罗列陵城，中取于人也。
其四，关中ณ宫殿未尽者，以阿房宫为要，可扩建重起以宣秦之富强。
赵高嘴一撇，李斯嘴角一抽搐，两人不约而同地都没搭理胡亥。
“大将军合龙长城——”良久，司礼大将的传呼又随风掠过了草原。
“中车府令尝言，太子慈仁笃厚，不虚此言也！”李斯ั坦然地奖掖后进了。
“有。残诏。”
“岂有此理也！”赵高捶胸顿足，“险难之际，岂能功亏一篑哉！”
“设若国有危难，廷尉可愿助李斯一臂之力？”
念，李斯都当有不同的处置——或立即奔赴九原会见扶苏蒙恬，或密令王离急召扶苏蒙恬来见，共商危难交接长策。须知，秘不发丧是为ฦ防备山东老世族作乱而议决的对策，绝不是针对扶苏蒙恬这等血肉肱股之ใ臣的。然则，李斯并未如此处置，却立即找到赵高密商如何支走王离，并力图不使扶苏蒙恬知道皇帝病逝消息。当时，李斯的说辞是：“方今皇帝ຓ病逝，九原立成天下屏障。若皇帝病逝消息传入胡地，匈奴必趁机聚结南下！其时，皇长子与大将军悲怆难当，何能确保华夏长城不失！为ฦ防万一，当一切如常，国事回咸阳再从容处置！”赵高心明眼亮，立即明白了李斯ั内心的忌惮所在，也清楚地听出了李斯说辞的巨大漏洞。然则ท，赵高想也没想便一力赞同了李斯，并立即在片刻๑之ใ间安置好了一切，将年青的王离瞒了个结结实实。
“公子再看一遍。世间可有如此家书？”
“护持丞相！护持列位大人！”杨端和带着一个赤膊方阵卷了过来。
“陛下，你信人太过，何其失算矣……”蒙恬痛楚地抱着白头，佝偻的腰身抖动着缩成了一团，没有了愤激悲怆，只有绝望而平静的叹息，令人不忍卒睹。良久，蒙恬渐渐坐直了身躯，凝望着窗外那片蓝幽幽的天空，沙沙落叶般的声音又回荡起来，“非老夫不能决断也，定国大势使然也。九原拥兵三十余万，老夫身虽囚系，若欲举ะ兵定国，其势足矣！然则，老夫终不能为ฦ者，四则缘由也。其一，陛下已去，陛下无害功臣之心已๐明，老夫心安矣！其二，长公子已去，纵然倒得胡亥，何人可为ฦ二世帝哉！其三，天下安危屏障，尽在九原大军。我等若举兵南下，则北边门户洞开，长城形同虚设，若匈奴趁机大举南下，先帝与我等何颜面对天下矣！其四，蒙氏入秦三世，自我先人及至子孙，积功积信于秦，至今三世矣！老夫若举ะ兵叛秦，必辱及蒙氏三世，罪莫大焉！……”
“大将军……莫非尚寄望于秦二世？”王离困惑又愤懑。
“少皇子胡亥，那是个料么？”老郡守很有些不屑。
“若能ม兼听共议，或可有望……”
“谁与谁共议？丞相都不说话了！”王离愤然。
“王离将军，身为九原统帅了，何能如此轻躁言事？”蒙恬终于转过身来，一双老眼汪着两ä眶泪水，“将军袭大父武成侯功臣爵位，今又手执重兵。老夫之ใ后，将军肩负安国大任，须得以大局为重，大义แ为要，毋以老夫一人蒙冤而动兴兵之念。将军安国，首要处，须得与丞相合力。老夫深信，李斯ั纵然一时陷于泥污，然终有大政之ใ志，终不忍国乱民乱。只要李斯在丞相位上，必有悔悟之日，其时，将军便是其后援也……若将军与老夫同陷泥沼，九泉之下，老夫何颜面见王翦老哥哥，何颜面见王贲老兄弟哉！”
“大将军！……”王离骤然扑拜在地恸哭失声了。
暮色降临之时，王离与郡守终于沉重地走出了那座狭小的石门狱。依着蒙恬部ຖ署，两ä人会同阳周县令，分别ี率领属下人马分头劝诫聚集于城外的万千人众。一连三日费尽口舌，黑压压人海才渐渐散了。
王离飞马回了九原，立即修成急书一卷，星夜飞呈咸阳并同时密报丞相李斯，力谏二世赦免并重新起用蒙恬。王离的上书直言不讳：“臣乃少年人军
，未经战阵磨炼，虽掌重兵于国门，实不堪大任也！蒙氏三世功臣，三世忠信，于军于民深具资望，实乃大秦北疆ຆ之ใ擎天大柱也，朝廷安可自摧栋梁乎！安可自毁长城乎！目下匈奴已渐行重聚于北海草原，南犯中ณ原之心不死，若朝廷不重行起用蒙恬大将军，则ท天下危难势在必然！臣不能保阴山无虞，不能保九原无虞，恳望陛下再四思之！”
王离的上书自然泥牛入海ร了。其时李斯正在骊山陵忙得连轴转，况且，置扶苏蒙恬于死地的诏书乃出李斯笔下，李斯如何能对刚刚即位的二世去说赦免并重新า起用蒙恬？然王氏势大，王离又年青刚烈，不能置之不理。于是，李斯对王离虚与周旋，只派一舍人北上告知王离：丞相定会相援将军，谏阻二世，望将军安于军务。王离李斯都没有料到เ的是，二世胡亥却心有所动了。一则是扶苏已经死了，赵高所说的那种最大威胁已๐经没有了；二则是王离上书太强硬，胡亥有了新的畏惧。胡亥虽则是个政道白痴，然终究知道，王离大军要咔嚓头颅比匈奴大军咔嚓头颅还要来得快。
赵高知道了王离上书，立即在咸阳以东十余里的兰池宫找到了胡亥。赵高一脸正色，说得很是直接：“老臣禀报陛下，扶苏与蒙氏互为ฦ根基，扶苏死而蒙氏存，斩草不除根，必有后患也！当年先帝ຓ几次要立陛下为太子，都是蒙毅坚执谏阻，屡次说不可。蒙毅是谁？是扶苏，是蒙恬，岂有他哉！今扶苏已死而蒙恬下狱，原本已经得罪了蒙氏，蒙氏安能不记恨？若陛下再开赦蒙恬，纵虎归山，陛下之头颅安在哉！”
“也是咔嚓？”胡亥蓦然惊愕了。
“必是咔嚓！”
“计将安出？”
“非但不能赦免蒙恬，还要蒙毅下狱。”
“哪，王离又要咔嚓，如何处置？”
“王离后生，若有咔嚓之力，靠住蒙氏做甚？”
“噢——，王离救蒙恬，是因他没有实力咔嚓！可是？”
“陛下明察！”
“好！朕知道了。”胡亥为ฦ自己้的过人天赋很是矜持地拍案了。
便是如此一番古怪荒诞的对答，二世胡亥的特使马队飞赴陇西。特使是赵高的族弟赵成。赵成以任蒙毅为北边巡军使的诏书，将蒙毅骗到了遥远的代郡，秘密囚禁在代地大峡谷（代谷）关押军中人犯的小小牢狱里。虽则ท隐秘，消เ息还是飞快地传遍了边郡，传入了咸阳。始皇帝葬礼尚未结束，二世胡亥便又一次惊愕了。这次，是一个ฐ皇族老公子上书，语气竟是大有责难。这个皇族公子叫做子婴，是始皇帝一个ฐ近支皇族弟，虽是先皇族弟，年岁却比胡亥大了只十多岁。据太子傅官署禀报说，这子婴是先辈皇子中最有正道才具的一个，读书苦，习武也苦，最得先辈皇子们推崇拥戴。胡亥最腻烦人说谁正道有才，一听太子傅丞禀报便黑了脸，仔细一看上书，更是脸色阴沉了。
子婴的上书是帝ຓ国暮色的一抹绚烂晚霞，录之如下：
臣闻：故赵王迁杀其良臣李牧而用颜聚，燕王喜阴用荆轲之ใ谋而背秦之ใ约，齐王建杀其故世忠臣而用后胜之议。此三君者，皆各以变古者失其国，亦殃及其身。今蒙氏，秦之大臣谋士也！主欲一旦去之，臣窃以为不可！臣闻：轻虑者不可以治国，独智者不可以存君。诛杀忠臣而立无节行之人，是内使群臣不相信，而外使斗士之ใ意离也！臣窃以为ฦ不可！
“岂有此理！”胡亥连连拍案大嚷，“我是轻虑！我是独智！我是诛杀功臣！都是都是，又能如何？偏你小子忘了，我是皇帝！杀蒙氏如何？偏要杀！总有一日，连你小子一伙也杀了！你能如何？咔嚓了胡亥？我先咔嚓了你！……”
在胡亥的连番嚷叫中ณ，一个叫做曲宫的新擢升的御史带着胡亥的密诏与赵高的秘密叮嘱，星夜赶赴代地了。守在代谷的赵成接到密诏密嘱，立即与曲宫一起赶到了代谷牢狱。幽暗的洞窟之中ณ，赵成对蒙毅说了如此一番话：“蒙毅大人，陛下有诏，说丞相李斯ั举发大人不忠，罪及其宗。凭据嘛，是先帝欲立太子，大人屡屡难之。如今，二世皇帝也不忍公然治罪于大人，赐大人自裁。照实说，较之腰斩ล于市，这也算大人幸甚了。大人以为如何？”
“赵成，一派胡言骗得老夫？”
蒙毅的目光闪射着宫廷生涯锤炼出的洞察一切奥秘的冰冷肃杀：“老夫少年人宫，追随先帝数十年。知先帝ຓ之ใ心者，老夫无愧也！先帝数十年锤炼皇子，然几曾有过立太子之意，更几曾有过立少皇子为ฦ太子之意？储君之事，蒙毅何言之敢谏，何虑之ใ敢谋！足下之言羞累先帝ຓ之明，大谬也！老夫纵然一死，亦不容假先帝之名，开杀戮之ใ风。昔秦穆公人殉杀三良，罪黜百里奚，被天下呼为‘缪’。秦昭王杀白起，楚平王杀伍奢，吴王夫差杀伍子胥，此四者，皆天下大失也！政谚云：‘用道治者不杀无罪，而罚不加于无辜。’足下若有寸心之良，敢请将蒙毅之说禀明二世皇帝。如此，老夫足矣！”
“只是，大人今日必得一死。”赵成狰狞地笑了。
“蒙毅无罪有功，绝不会自裁承罪。”
“如此，在下只有亲自动手了。
”
“好。”蒙毅霍然站起，淡淡一笑道，“老夫身为ฦ上卿重臣，纵无从报国，亦当使天下明白：非蒙毅认罪伏法也，蒙毅的头颅，是被昏政之君砍下的。九泉之ใ下，老夫也能挺着腰身去见先帝ຓ……”
“好！老夫送你！”
“先帝陛下！你可知错——”
蒙毅呼喊未落，一道邪恶的剑光闪过。
一颗须发灰白的头颅随着激溅的鲜血滚落地面……
蒙毅之ใ死，是帝国暮色巨变中第一次血淋淋人头落地。
在扶苏与蒙氏集团的悲剧命运中，唯独蒙毅没有接受‘赐死’诏书而拒绝自裁。蒙毅，是被公然杀害的。这个少年时期便进入帝国中ณ枢执掌机密的英才，曾对帝国创建立下了许许多多不为ฦ人知的功劳，其风骨之刚烈，其奉法之凛然，都使其成为李赵胡阴谋势力最为畏ั惧的要害人物。蒙毅的意义，在于他是中国历史上具有假设转折点性质的少数人物之一。几乎可以肯定地说，假若蒙毅在最后的大巡ำ狩中不离开始皇帝，便绝不会有李赵胡三人密谋的可能；因为，蒙毅是总领ๆ皇帝书房政务的大臣，是皇帝秘密公文的直接掌握者，又是拥戴扶苏的根基重臣，绝不会滞留始皇帝诏书而不发；更有一点，蒙毅还是赵高最仇恨而又最无可奈何的上司，从政治生态的意义上说，蒙毅是赵高的天敌，是此类宫廷阴谋的天敌……当一切都成为ฦ遥远的过去时，后人不能不感喟万端，必然乎ๆ，偶然乎，人算乎ๆ，天算乎！
带着蒙毅的人头，赵成曲宫的马队南下阳周了。
当赵成走进囚室洞窟的时候，蒙恬正在山窗前那片秋日的阳光下呼呼大睡。老狱令轻轻唤醒了蒙恬。蒙恬坐起来看了看酷似赵高的赵成，冷冷一笑道：“老夫明白，鸡犬入庙了。”饶是赵成厚黑成性，也被蒙恬这不屑之词说得面色通红，恼羞厉声道：“蒙恬！你有大罪！你弟蒙毅有大罪！你之死期，便在今日！”蒙恬淡淡笑道：“若是老夫不想死，不说你一个赵某，便是二世皇帝也奈何不得老夫。谓予不信，足下且试试可也。”赵成早ຉ已๐听闻阳周城被游民军士围困多日的消息，心下确实不敢小觑蒙恬，思忖片刻，缓和了神色一拱手道：“在下奉诏行法而已，若将军不嘲讽在下，在下何敢冲撞大将军？方才得罪，尚乞大将军见谅。”蒙恬淡淡道：“足下有话但说。”赵成道：“将军之ใ弟，已发至内史郡ຉ羁押勘审。今日在下前来，乃奉陛下诏书，赐死将军，诚得罪也。”
“老夫或可一死，然有一事得足下一诺。”
“将军但说。”
“老夫上书于二世皇帝，足下须得代呈。”
“将军若是复请，在下不敢从命。”
“老夫复请于先帝可也，复请于二世，岂非有眼无珠哉！”
“将军若死，赵成自当代呈上书。”
蒙恬走到幽暗角落的木案前，捧过了一只木匣打开，一方折叠得四棱四正的黄白色羊皮赫然在目。赵成看得一眼，蒙恬推上了匣盖，递给了赵成。蒙恬转身从案上拿过那支铜管狼毫大笔，走到เ老狱令面前道：“老狱令，这是老夫近年亲手制ๆ作的最后一支蒙恬笔，敢请亲交王离将军。”老狱令老泪纵横地接过了大笔，连连点头泣不成声了。蒙恬转身走到木案对面的另一角落，掀起了一方粗布，抱起了那ว张毕生未曾离身的秦筝，轰然一拨筝弦，长叹一声道：“秦筝秦筝，你便随老夫去也！”双手一举正要摔下，老狱令大喊一声扑过来托住了蒙恬臂膊道：“大将军，秦筝入狱未曾发声，大将军何忍也！”蒙恬蓦然愣怔片刻，慨然笑道：“好！老夫奏得一曲，使秦筝铮铮去也！”“哎。”老狱令哽咽答应一声，转身对外嘶声高喊：“摆香案——！”
洞外庭院一阵急匆匆脚步响过，片刻间一张香案已经摆好。老狱令与一名老狱吏恭敬地抬起了秦筝，走出了囚室，摆好了秦筝。蒙恬肃然更衣，束发，带冠，一身洁净的本色麻布长袍，缓缓地走出囚室，走到了摆在小小庭院当中的秦筝前。午后的秋阳一片明亮，碧蓝ณ的天空分外高远，蒙恬踩着沙沙落叶，举头望了望碧蓝ณ天空中ณ飘过的那片轻柔的白云，平静地坐到了案前。倏地，筝声悲怆地轰鸣起来，蒙恬的苍迈歌声也激荡起来——
秦人兴邦烨烨雷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