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了饭，忠大伯和父亲&，他们坐上小船渡过河去。
“爹！又有什么不舒心的事情，惹得你老人家烦恼？屋墙被烟熏得漆黑，门转枢也不响一响。”
朱老忠推门进去，荫凉得不行。进了槅扇门一看，一个大高老头在炕上躺着，头发胡都长了很长。
严志和说：“他去的吧！”
老人听了这句话，慢慢抬起头来望着青天，两条腿颤颤巍巍ณ，重复地说：“虎？虎？”她凝着眼神，极力想从脑筋里回忆起朱老忠幼时的相貌，有抽半袋烟的工夫。她摇晃摇晃脑แ袋，颤着嘴唇牵动得面皮抽搐，一时心酸，说不出话来。又停了老半天，把拐杖望旁边一扔，抢上两步，把两ä只手放在朱老忠的肩膀上，皱起眉眼仔细认了认，说：“虎，虎，不认得了！不认得了！”说着，眼泪就象流泉，从眼窝里冒出来。说：“苦命的孩，你可回来了！你一去三十年，三十年连个ฐ书信也不捎来。你娘虽然死了，你爹也不在了，可是老亲近邻也还想念你呀！也不来个信。说实在话，我以为ฦ朱家门里这就算绝后了。你回来了，活该朱家不绝后。”
这辆大车，走在干涸的明光大道上，在春天的阳光下，慢慢，摇摇荡荡，迎着南风走去。严志和身上象漾着酒意，晕得想要睡着，似乎在睡想起他离家的情景：
那ว个警察，提着警棍转游了一遭，最后看到这两ä个人的虎式，总有些放心不下。旁้边一个浑身风尘的老太太，也插嘴说：“离乡背井，还不够受的？还你一拳我一脚的！”那ว个警察又提起警棍，颠起脚跑过来，把人们赶散了一看，严志和正攥住朱老忠的手，说：“哥！你一去三十年，三十年音讯全无！”
他睡得迷迷糊糊，扒着窗格棂朝外一看，在月亮地里，有人走近小屋。影影绰绰地看见那ว两ä个人脸上都蒙着黑布，露着两ä个眼睛。走过来敲着窗户说：“开门！开门！”这时吓得姐姐浑身直打机灵，他说：“姐姐！甭怕甭怕！”话是这么说，外面敲门声一阵紧似一阵，连他自己心里也打起哆嗦来。
父亲忽地把脸庞向下一拉，说：“谁又管得了？我朱老巩就要管管！”
运涛嘻嘻笑着，不说什么เ。那时忠大伯还在身强力壮，墩实个ฐ，红岗脸儿，短胡黑里带黄。走到门口就喊：“贵他娘！端饭吧，他哥俩来了。”
贵他娘呱呱笑着，走出来说：“我想是你哥俩不再进你大伯这门了呢！”她接过江涛的镰头草帽，挂在墙上。
那时忠大伯院里只有三间小屋，新打了一圈土墙。屋里燠热，就在南墙荫里摆下饭桌。院扫得干干净净，用水洒过，一派荫凉。
说话间，忠大娘端上秫面饸饹，红面条里搁上黄豆芽儿。江涛吃了一碗又一碗，正吃着，听得鸟叫，抬起头看见墙上挂着个ฐ笼，白玉鸟絮叫得很是好听。没等吃完饭，就站起来想走过。这鸟儿的嘴和脚都是黄的，他还没有见过。忠大伯看江涛๙站在墙根底下，眼不动珠，抬起下颏看着鸟，伸手摘下笼递给他。一个眼不眨，二贵咕咚咚地跑过去，瞅冷把笼夺在手里。江涛撒开手，楞怔地站着。
忠大伯说：“二贵！把玉鸟送给你江涛๙哥哥，我再给你逮只好的。嗯？”
二贵身拧得麻花儿似地，他不同意，江涛๙睁着两只大眼睛，眨巴๒眨巴地不说什么。
运涛也说：“江涛๙！不吧，我再给你逮只好的，把这只给二贵兄弟留แ着。”
忠大伯说：“运涛！现在正是过靛颏的时候，你去给兄弟们逮只鸟儿去，我就是不愿叫孩们不高兴。一个槽头上拴不住两ä头叫驴；一只玉鸟，给了江涛二贵不高兴，给了二贵江涛心里也不舒坦。咳！人一上了年岁，就看孩们值重了。
不管怎么把孩们拉扯大了，就是老人们的落场！”
本地时令：每年春天，麦穗刚刚黄尖的时候，就有蓝靛颏๕儿由á南往北去。每年秋季，棉花掉朵儿的时候，就有红靛颏๕儿由北往南去。那一天运涛背上一合网，走出北街口。二贵、江涛、大贵在后头跟着。一出街口，春兰在门口站着，见了运涛笑了笑，问：“运涛！你们干吗去？”
运涛也笑笑说：“我呀，去赶鸟儿。”
春兰说：“我也去。”
运涛说：“你不要去，又叫你爹说你。”
春兰瞟着运涛๙说：“我不怕！”说着，跑了两步跟上来。
运涛说：“那你就去。”又回过头，把胳膊搭在大贵肩膀上，说：“咱们今年秋天要是能ม逮只好鸟儿，冬天再逮两只黄鼬，咱就能过个好年。明年春天，也有零钱儿花了！”
大贵说：“哪，今年大正月里看戏的时候，咱在戏台底下茶桌上一坐……”说着，他停住脚步，端出坐在凳上的姿ู势，把手在桌上一拍，说：“沏上壶好！来一盘大花生仁！再来一盘黑瓜儿！”
春兰把大贵一拍，扭起嘴儿说：“看看美得你们，还想坐轿呢！”
大贵一听，立时装出河蛙眼儿，瞧了瞧运涛，又瞧瞧春兰，说：“我早就知道，你们俩快该坐轿了！”
春兰一听，腾地一下闹了个大红脸，撒开步跑到เ前头去。回过头来说：“跟小们一块玩，烂脚丫儿！”
他们说着笑着走到一块棉花地头，把网撒在地角上。运涛找来几根青秫秸，每人拿起两ä根。他们又转着弯，走到地那一头轰起来。
运涛说：“赶鸟儿好象打仗，得摆开阵势……”
他一说，春兰就笑起来，两ä眼瞟着运涛๙说：“会说的！”
运涛楞住，说：“那ว你说！”
春兰笑了说：“你说吧！你说吧！”她还没有赶过鸟儿。
五个人摆开个雁翎阵，开始轰起来。运涛说：“我说紧就紧，我说慢就慢，吭！不能说话，鸟儿一听见人语，就要起翅。一起翅就赶不到网兜里了。”
江涛和二贵，闭了嘴不说什么เ。春兰和大贵，也不说话。运涛和大贵把嘴唇卷个ฐ小圆筒，打着鸟音的口哨，鸣啭得怪好听的，春兰也学着。江涛学了学，也打起口哨来。棉花红了，棉花朵在棵上开得白花花的。他们敞开手，用秫秸敲打着棉花，“瞿瞿！”“瞿瞿！”一步一步地在棉垅里走着。运涛不断ษ地猫下腰看着棉垅里，他看见一只鸟，两只小爪一蹦跶一蹦跶的，顺着棉垅往前跳跃，他在后头紧紧ู随着。忽然有一两ä只鸟从棉垅上飞起来，他心上急得扑通直跳，担心飞去的鸟儿正是一只出色的靛颏。快走到เ地头了，运涛悄悄对大家说：“注意！该包剿的时候了，要包剿了。该攻击的时候，要攻击！”他停住脚步，叫大贵和二贵走前几步，把队形斜过去，对着网形成个ฐ包围圈。运涛脸上显出紧张的神色，说：“快！”他们撒开腿，快步跑上去。运涛๙说：“追！喊！”他们追着喊着，用秫秸敲打着棉花往前跑，又拿秫秸在网上乱敲打。网兜里有几只鸟，被他们惊得慌了神，张开翅膀乱ກ扑楞，春兰赶上去两手乱扑，扑来扑去，逮住一只喳喳唧，一只黄山雀，一只树栅，没有一只好鸟。二贵不要，江涛也不要。春兰张起攥着鸟的两ä只胳ฑ膊说：“看吧！又遭了难了！”
他们连赶了第二网、第三网，运涛可逮住了一只出奇的鸟；他先看了看爪，两ä只爪苍劲有力。又看了看头，嘴尖又长，是一只靛颏，青毛梢白肚皮。一看这只靛颏不平常，运涛脸上立时充了血红起来，心上突突跳着。扳起下巴一看，嘿！那ว一片红毛呀，一直红到胸脯上。他兴奋得流出眼泪，嘴唇打着哆嗦说：“大贵！这是咱自己้说话，这是咱哥们的运气呀！”
大贵问：“怎么，是一只好鸟？”
运涛说：“不是平常的鸟，是一只脯红呀！”他高兴得扳起鸟嘴，叫春兰看看，叫江涛看看。说：“这叫脯红！这叫脯红！这叫脯红！”
春兰跳起脚๐，拍着手儿说：“真是一只好鸟，看那ว片红毛儿有多么大，多红！”
大贵把两个黑眼珠一瞪，粗声闷气地说：“嘿！我娘，真好的鸟！”
江涛一看那ว片红毛，血红血红的，一直红到大腿根上，伸出手去要拿。看江涛伸手，二贵也伸过手去。运涛一手遮拦，把鸟举到เ头顶上，说：“兄弟们！要是别样的鸟儿，三只五只你们拿去，做哥哥的不能心疼。这是一只好鸟，我赶了几年鸟，全村的人都说我成了鸟迷，也没见过这么เ好的脯红。这只鸟儿叫我和大贵养着，将来上集卖了，咱两家合着买条牛使着。”又对春兰、江涛、二贵，说：“给你们一人做一身新衣裳穿！”
春兰惊奇地瞟了运涛一眼，笑着问：“这鸟儿能卖多少钱？”
运涛说：“能换一条牛，也能ม换一辆车。”
春兰镇起脸来，说：“那可真行！”
见江涛不说什么เ，二贵也不说什么，运涛๙把鸟拿回家去。大贵、春兰、江涛、二贵，在后头跟着。到了家里，运涛๙立刻吩咐春兰、江涛、二贵，去撧秫秸挺秆，动手插了一只小巧的鸟笼，把鸟放进去。那鸟一离开手掌，显得毛单骨硬，棒锤尾巴，又肥又大。它瞪起眼睛，扑楞楞地向外扑。运涛看这鸟气性大，拿起江涛的小褂把笼捂上。说：“闷闷就好了，得先挪挪它的气性。”
运涛和大贵他们，得了这只出了名的鸟儿，赶紧ู去找忠大伯。朱老忠拿起笼一看，见不是平常的鸟，他笑容满面，连声说：“好鸟！好鸟！这鸟儿的贵样就在这大片红上！”
运涛说：“我想把鸟儿卖了，买辆车或是买条牛，咱两家使着。”
朱老忠说：“那我可高兴！你看咱这才安上家，弄了几亩地种着，连辆车连条牛也买不起。”随后又谈到靛颏上，他说：“我和你爹小的时候，也爱赶靛颏๕儿。出名的靛颏是‘脯红’、‘粉叉’、‘铃当红’。这种‘脯红’，越脱毛红片儿越大。老了一直红到เ腿裆里，就成了‘窜裆ด红’。按现在说，指着这只鸟买辆车或是买条牛不费难。”
忠大伯一边说着，春兰心里暗笑：“真是可贵的鸟儿！”运涛๙他们得了这只鸟，她心里也说不出的高兴。看天道不早，她要回家去。一出朱老忠家大门，先张望了一下，看街上没有老驴头，就溜湫着步儿走回来。老驴头正在房后头硌蹴着腿抽烟，一抬头看见春兰溜湫回来。他悄悄地跟在后头，进了门瞪起眼睛问春兰：“你去干什么เ来？”
春兰强打起笑脸说：“我吗？我看了看棉花快掉朵儿不。”
老驴头撅起嘴来，说：“胡说！你和运涛他们去赶鸟来。一个闺女家，八了，长天野地里去跑，不怕人家笑话？”
春兰听得说，一下垂下脸庞，说：“嘿嘿！怕丢â人，就别叫闺女下园下地。”
老驴头说：“下园下地，谁家闺女象你？”
春兰撅起小嘴，说：“爹！快别ี那么说了吧，谁家象你，叫闺女当牛当马，拉着耠耕地哩？”
春兰一说，老驴头扑了一脸火，气得哼哼哧哧，跺跺脚又走了。春兰和父亲吵了一次嘴，心上多了一桩心事，一个人蹲在门槛ນ上，呆呆地想：自小儿和他一块，人一长大就不能在一块了？想到这里，运涛๙的两颗大眼睛，明灯儿一样照着她，他还嘻嘻笑着。她拾起一根草棍，在地上划着字，不知不觉写着“运涛๙，运涛……”。当娘在身边走过的时候，她才发觉，连忙伸脚擦去，噗嗤地笑了。心里说：“这是干什么？可笑的！”猛地听得外院木机响，她拍了拍身上的土走出来。看看没有别ี人，把临街的门关好，趴着机房窗户一看，运涛๙把鸟笼挂在木机上，蹬几下机，把嘴唇卷个ฐ小筒儿，打着口哨，头儿一举一扬，呼唤着他的靛颏。她在窗台上趴了老半天，谁也没看见她。运涛一转身，看见窗格棂上露出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立刻停下机，点着下颏，闪亮着眼睛说：“春兰，来！”
春兰隔着窗棂问：“干吗？”
运涛说：“来呀！有点事儿。”
春兰说：“什么事儿？快说吧！”
运涛说：“进来！”
春兰看了看没有人看着，推门进去，去看那ว只脯红靛颏๕。
运涛说：“我想求你缝个ฐ笼罩儿。”
春兰说：“行，缝个ฐ笼罩儿不费难，我好好给你缝一个ฐ。”
运涛从机上撕下一块布，递给春兰。春兰拿布在笼上比划ฐ了一下，说：“看吧！我非把它缝得好好的。”
运涛问：“缝多好？还绣上花儿？”
春兰两手扯起那ว块布，遮住半个眼睛，笑吟吟地说：“给你缝嘛，当然要绣上花儿。”
春兰背着母亲把这块布染成天蓝色，只要一有空闲，就偷偷缝着。先用倒钩针缝好，上沿绣了一溜蓝云头。又从大橱上端下花箱，解开包囊，包囊里盛着零零碎碎、一小块一小块的各色绸缎。她想：将来有了小孩，做个鞋儿袜儿什么的……翻着洋册找了半天，也找不到称心的花样。她想：把鸟儿罩在笼里，人们怎能看见笼里宝贵的靛颏儿呢？又想把那ว只脯红靛颏绣上去，人们一看就会知道笼里盛着宝贵的鸟儿。为ฦ了这个心愿，她又偷偷地跑去看了好几遍，把那只靛颏的风骨、神气，记在心里，再慢慢绣着。那天晚上她正坐在炕上，就着小油灯刺绣，绣着绣着，绣着的鸟儿一下变成了个胖娃娃ใ。鸟儿下巴底下那片红，就变成了胖娃娃的红兜肚。忽地那个ฐ胖娃娃一下又变成运涛的脸庞。鸟儿的两只眼睛，就象运涛的眼睛一样，又黑又亮。嘿！黑红色的脸儿，大眼睛。呵！她一下高兴起来，心里颤颤，抖着两只手遮住眼睛，歇了一忽。就象和运涛๙并肩坐着，象运涛๙两手扶着她的肩膀在摇撼。两个人在一起，摇摇转转……
她冷静了一下，摸摸头上的热退了。偷偷地笑嘻嘻地把布罩给运涛๙送了去。推门一看，运涛๙躺在炕上，在小油灯底下看书哩。她说：“运涛，看！”她把这个ฐ精心绣制ๆ的布罩铺在炕席上，扳过运涛的头来看。运涛๙一看，笑得合不拢嘴。当他看到春兰绣的这只鸟，骨架、水色、眉眼、鸟儿下颏上的红脯，和那只真靛颏๕一模一样，活龙活现！他心里暗暗笑了，说：“真是一个心灵手巧的人儿！”
春兰问：“怎么不说话？拿什么เ谢我？”
运涛๙睁着两ä只黑亮的眼睛，说：“等把这鸟儿卖了，给你做个大花棉袄穿上。”
春兰说：“真的吗？哪我可得想着！”
两个ฐ人又趴着炕沿，说说笑笑谈了会书上的故事。直等到春兰娘走了来，趴着门框叫：“春兰！没晌没夜的，你干什么哩？还不家去睡觉，死丫头！”她才撅着小嘴，悄悄地走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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