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城
内容简介：因此，阿城表现出自己的哲学：“普遍认为很苦的知青生活，在生活水准低下的贫民阶层看来，也许是物质上升了级呢！另外就是普通人的‘英雄’行为常常是历史的缩影。从个人来说，复归为零。之后，普通人又复归为普通人，并且常常被自己้有过的行为所惊吓，
作者简介：
阿城，原名钟阿城，出生于1949๗年清明节。十二三岁时就已๐遍览曹雪芹罗贯中施耐庵托尔斯巴尔扎克陀斯妥耶夫斯ั基雨果等中外文学名著。中ณ学未读完，“文化大革命”开始，去山西农村插队，此时开始习画。为到草原写生，转往内蒙，而后去云南建设兵团农场落户。在云南时，与著名画家范曾结识，两人超过“代沟”而成莫逆之ใ交。
文革后，经范曾推荐，世界图书编辑部破格录用阿城，作者重返北京。1้979年，阿城曾协助父亲钟惦棐先生撰写电影美学。从马克思的资本论黑格尔美学到เ中国的易经儒学道家禅宗，古今中外天文地理，阿城在与父亲的切磋研讨耳濡目染中，博古通今，为其此后创作风格的形成进步奠定基础。阿城于1984年开始创作。在女作棋王中ณ，阿城表现出自己้的哲学：“普遍认为很苦的知青生活，在生活水准低下的贫民阶层看来，也许是物质上升了级呢！另外就是普通人的‘英雄’行为常常是历史的缩影。那些普通人在种被迫的情况下，焕发出定的光彩。之后，普通人又复归为普通人，并且常常被自己有过的行为ฦ所惊吓，因此，从个人来说，常常是从零开始，复归为ฦ零，而历史由á此便进步。”小说发，便震惊文坛，先后获198๖4年福建中短篇小说选刊评选优秀作品奖和第三届全国秀中ณ篇小说奖。此后又有作品接连问世，并写有杂论文化制ๆ约着人类。
其作品集棋王，由作家出版社作为“文学新星丛书第辑”出，共包括三个中篇棋树王孩子王和六个短篇会餐树桩周转卧铺傻子和迷路。
正文
车站是乱ກ得不能再乱，成千上万的人都在说话。谁也不去注意那条临ภ时挂起来的大红布标语。这标语大约挂了不少次，字纸都折得有些坏。喇叭里放着首又首的语录歌儿，唱得大家心更慌。
我的几个朋友，都已๐被我送走插队，现在轮到我了，竟没有人来送。父母生前颇็有些污点，运动开始即被打翻死去。家具上都有机关的铝牌编号，于是统统收走，倒也名正言顺。我虽孤身人，却算不得独子，不在留城政策之内。我野狼似的转悠年多，终于还是决定要走。此去的地方按月有二十几元工资，我便很向往，争了要去，居然就批准了。因为所去之地与别国相邻，斗争之ใ中除了阶级，尚有国际，出身孬些，组织上不太放心。我争得这个信任和权利，欢喜是不用说的，更重要的是，每月二十几元，个人如何用得完？只是没人来送，就有些不耐烦，于是先钻进车厢，想找个地方坐下，任凭站台上千万人话别。
车厢里靠站台面的窗子已经挤满各校的知青，都探出身去说笑哭泣。另面的窗子朝南，冬日的阳光斜射进来，冷清清地照在北边儿众多的屁股上。两边儿行李架上塞满了东西。我走动着找我的座位号，却发现还有个精瘦的学生孤坐着，手拢在袖管儿里，隔窗望着车站南边儿的空车皮。
我的座位恰与他在个格儿里，是斜对面儿，于是就坐下了，也把手拢在袖里。那个学生瞄了我下，眼里突然放出光来，问：“下棋吗？”倒吓了我跳，急忙摆手说：“不会！”他不相信地看着我说：“这么เ细长的手指头，就是个捏棋子儿的，你肯定会。来盘吧，我带来家伙呢。”说着就抬身从窗钩上取下书包，往里掏着。我说：“我只会马走日，象走田。你没人送吗？”他已把棋盒拿出来，放在茶几上。塑料棋盘却搁不下，他想了想，就横摆了，说：“不碍事，样下。来来来，你先走。”我笑起来，说：“你没人送吗？这么乱，下什么เ棋？”他边码好最后个ฐ棋子，边说：“我他妈要谁送？去的是有饭吃的地方，闹得这么哭哭啼啼的。来，你先走。”我奇怪了，可还是拈起炮，往当头上移。我的棋还没移到，他的马却“啪”的声跳好，比我还快。我就故意将炮移过当头的地方停下。他很快地看了眼我的下巴，说：“你还说不会？这炮二平六的开局，我在郑州遇见个葛人，就是这么เ走，险些输给他。炮二平五当头炮，是老开局，可有气势，而且是最稳的。嗯？你走。”我倒不知怎么走了，手在棋盘上游移着。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整个棋盘，又把手袖起来。
就在这时，车厢乱了起来。好多人拥进来，隔着玻璃往外招手。我就站起身，也隔着玻璃往北看月台上。站上的人都拥到车厢前，都在叫，乱成片。车身忽地动，人群“嗡”地下，哭声四起。我的背被谁捅了下，回头看，他手护着棋盘，说：“没你这么เ下棋的，走哇！”我实在没心思下棋，而且心里有些酸，就硬硬地说：“我不下了。这是什么时候！”他很惊愕地看着我，忽然像明白了，身子软下去，不再说话。
车开了会儿，车厢开始平静下来。有水送过来，大家就掏出缸子要水。我旁边的人打了水，说：“谁的棋？收了放缸子。”他很可怜的样子，问：“下棋吗？”要放缸的人说：“反正没意思，来盘吧。”他就很高兴，连忙码好棋子。对手说：“这横着算怎么回事儿？没法儿看。”他搓着手说：“凑合了，平常看棋的时候，棋盘不等于是横着的？你先走。”对手很老练地拿起棋子儿，嘴里叫着：“当头炮。”他跟着跳上马。对手马上把他的卒吃了，他也立刻๑用马吃了对方แ的炮。我看这种简单的开局没有大意思，又实在对象棋不感兴趣，就转了头。
这时个同学走过来，像在找什么人，眼望到我，就说：“来来来，四缺，就差你了。”我知道他们是在打牌，就摇摇头。同学走到我们这格，正待伸手拉我，忽然大叫：“棋呆子，你怎么在这儿？你妹妹刚ธ才把你找苦了，我说没见啊。没想到你在我们学校这节车厢里，气儿都不吭声。你瞧你瞧，又下上了。”
棋呆子红了脸，没好气地说：“你管天管地，还管我下棋？走，该你走了。”就又催促我身边的对手。我这时听出点音儿来，就问同学：“他就是王生？”同学睁了眼，说：“你不认识他？唉呀，你白活了。你不知道棋呆子？”我说：“我知道棋呆子就是王生，可不知道王生就是他。”说着，就仔细看着这个精瘦的学生。王生勉强笑笑，只看着棋盘。
王生简直大名鼎鼎。我们学校与旁边几个中学常常有学生之间的象棋厮杀，后来拚出几个高手。几个高手之ใ间常摆擂台，渐渐地，几乎每次冠军就都是王生了。我因为不喜欢象棋，也就不去关心什么象棋冠军，但王生的大名，却常被班上几个棋篓子供在嘴上，我也就对其事迹略闻二，知道王生外号棋呆子，棋下得神不用说，而且在他们学校那年级里数理成绩总是前数名。我想棋下得好而且有个数学脑子，这很合情理，可我又不信人们说的那些王生的呆事，觉得不过是大家寻逸闻鄙事，以快言论罢了。后来运动起来，忽然有天大家传说棋呆子在串连时犯了事儿，被人押回学校了。我对棋呆子能ม出去串连表示ิ怀疑，因为以前大家对他的描述说明他不可能解决串连时的吃喝问题。
可大家说呆子确实去串连了，因为ฦ老下棋，被人瞄中ณ，就同他各处走，常常送他点儿钱，他也不问，只是收下。后来才知道，每到เ处，呆子必要挤地头看下棋。看上盘，必要把输家挤开，与赢家杀盘。初时大家见他其貌不扬，不与他下。他执意要杀，于是就杀。几步下来，对方出了小汗，嘴却不软。呆子也不说话，只是出手极快，像是连想都不想。待到对方终于闭了嘴，连圈儿观棋的人也要慢慢思索棋路而不再支招儿的时候，与呆子同行的人就开始摸包儿。大家正看得紧张，哪里想到เ钱包已经易主ว？待三盘下来，众人都摸头。这时呆子倒成了棋主ว，连问可有谁还要杀？有那ว不服的，就坐下来杀，最后仍是无盘得利ำ。
后来常常是众人齐做方，七嘴八舌与呆子对手。呆子也不忙，反倒促众人快走，因为师傅多了，常为步棋如何走自家争吵起来。就这样，在处呆子可以连杀上天。后来有那ว观棋的人发觉钱包丢了，闹嚷起来。慢慢有几个有心计的人暗中观察，看见有人掏包，也不响，之后见那人晚上来邀呆子走，就发声喊，将扒手与呆子齐绑了，由造反队审。呆子糊糊涂涂，只说别人常给他钱，大约是可怜他，也不知钱如何来，自己只是喜欢下棋。审主看他呆像，就命人押了回来，时各校传为逸事。后来听说呆子认为外省马路棋手高手不多，不能长进，就托人找城里名手近战。有个同学就带他去见自己的父亲，据说是国内名手。名手见了呆子，也不多说，只摆副据说是宋时留下的残局，要呆子走。呆子看了半晌，五十道来，替古人赢了。名手很惊讶，要收呆子为徒。不料呆子却问：“这残局你可走通了？”名手没反应过来，就说：“还未通。”呆子说：“那ว我为什么เ要做你的徒弟？”
名手只好请呆子开路，事后对自己的儿子说：“你这同学倨傲不逊，棋品连着人品，照这样下去，棋品必劣。”又举了些最新指示，说若能好好学习，棋锋必健。后来呆子认识了个捡烂纸的老头儿，被老头儿连杀三天而仅赢盘。呆子就执意要替老头儿去撕大字报纸，不要老头儿劳动。不料有天撕了某造反团刚ธ贴的“檄文”，被人拿获，又被这造反团栽诬于对立派，说对方“施ๅ阴谋，弄诡计”，必讨之，而且是可忍，孰不可忍！对立派又阴使人偷出呆子，用了呆子的名义แ，对先前的造反团反戈击。时呆子的大名“王生”贴得满街都是，许多外省来取经的革命战士许久才明白王生原来是个棋呆子，就有人请了去外省会些江湖名手。交手之后，各有胜负，不过呆子的棋据说是越下越精了。只可惜全国忙于革命，否则ท呆子不知会有什么造就。
这时我旁边的人也明白对手是王生，连说不下了。王生便很沮丧。我说：“你妹妹来送你，你也不知道和家里人说说话儿，倒拉着我下棋！”王生看着我说：“你哪儿知道我们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儿？你们这些人好日子过惯了，世上不明白的事儿多着呢！你家父母大约是舍不得你走了？”我怔了怔，看着手说：“哪儿来父母，都死球了。”我的同学就添油加醋地叙了我番，我有些不耐烦，说：“我家死人，你倒有了故事了。”王生想了想，对我说：“那你这两年靠什么เ活着？”我说：“混天算天。”王生就看定了我问：“怎么เ混？”我不答。
呆了会儿，王生叹声，说：“混可不易。天不吃饭，棋路都乱ກ。不管怎么说，你父母在时，你家日子还好过。”我不服气，说：“你父母在，当然要说风凉话。”我的同学见话不投机，就岔开说：“呆子，这里没有你的对手，走，和我们打牌去吧。”呆子笑笑，说：“牌算什么，瞌睡着也能赢你们。”我旁้边儿的人说：“据说你下棋可以不吃饭？”我说：“人迷上什么，吃饭倒是不重要的事。大约能ม干出什么事儿的人，总免不了有这种傻事。”王生想想，又摇摇头，说：“我可不是这样。”说完就去看窗外。
路下去，慢慢我发觉我和王生之间，既ຂ开始有互相的信任和基于经验的同情，又有各自的疑问。他总是问我与他认识之前是怎么生活的，尤其是父母死后的两ä年是怎么混的。我大略地告诉他，可他又特别在些细节上详细地打听，主要是关于吃。例如讲到เ有次我天没有吃到东西，他就问：“点儿都没吃到吗？”我说：“点儿也没有。”他又问：“那你后来吃到东西是在什么时候？”我说：“后来碰到个ฐ同学，他要用书包装很多东西，就把书包翻倒过来腾干净，里面有个ฐ干馒头，掉在地上就碎了。我边儿和他说话，边儿就把这些碎馒头吃下去。不过，说老实话，干烧饼比干馒头解饱得多，而且顶时候儿。”他同意我关于干烧饼的见解，可马上又问：“我是说，你吃到这个ฐ干馒头的时候是几点？过了当天夜里十二点吗？”我说：“噢，不。是晚上十点吧。”他又问：“那第二天你吃了什么？”我有点儿不耐烦。讲老实话，我不太愿意复述这些事情，尤其是细节。我觉得这些事情总在腐蚀我，它们与我以前对生活的认识太不合辙，总好像是在嘲笑我的理想。我说：“当天晚上我睡在那个ฐ同学家。第二天早上，同学买了两个油饼，我吃了个。上午我随他去跑些事，中午他请我在街上吃。晚上嘛，我不好意思再在他那儿吃，可另个同学来了，知道我没什么เ着落，硬拉了我去他家，当然吃得还可以。怎么样？还有什么不清楚？”他笑了，说：“你才不是你刚才说的什么เ‘天没吃东西’。你十二点以前吃了个馒头，没有超过二十四小时。更何况第二天你的伙食水平不低，平均下来，你两天的热量还是可以的。”我说：“你恐怕还是有些呆！要知道，人吃饭，不但是肚子的需要，而且是种精神需要。不知道下顿在什么เ地方，人就特别想到吃，而且，饿得快。”他说：“你家道尚好的时候，有这种精神压力吗？恐怕没有什么精神需求吧？有，也只不过是想好上再好，那是馋。馋是你们这些人的特点。”我承认他说得有些道理，禁不住问他：“你总在说你们你们，可你是什么人？”他迅速看着其他地方แ，只是不看我，说：“我当然不同了。我主要是对吃要求得比较实在。唉，不说这些了，你真的不喜欢下棋？何以解忧？唯有象棋。”我瞧着他说：“你有什么เ忧？”他仍然不看我，“没有什么忧，没有。‘忧’这玩意儿，是他妈文人的佐料é儿。我们这种人，没有什么忧，顶多有些不痛快。何以解不痛快？唯有象棋。”
我看他对吃很感兴趣，就注意他吃的时候。列车上给我们这几节知青车厢送饭时，他若心思不在下棋上，就稍稍有些不安。听见前面大家拿吃时铝盒的碰撞声，他常常闭上眼，嘴巴紧紧收着，倒好像有些恶心。拿到饭后，马上就开始吃，吃得很快，喉节缩缩的，脸上绷满了筋。常常突然停下来，很小心地将嘴边或下巴上的饭粒儿和汤水油花儿用整个儿食指抹进嘴里。若饭粒儿落在衣服上，就马上按，拈进嘴里。若个没按住，饭粒儿由衣服上掉下地，他也立刻๑双脚不再移动，转了上身找。这时候他若碰上我的目光，就放慢速度。吃完以后，他把两只筷子吮净，拿水把饭盒冲满，先将上面层油花吸净，然后就带着安全到达彼岸的神色小口小口的呷。有次，他在下棋，左手轻轻地叩茶几。粒干缩了的饭粒儿也轻轻地小声跳着。他下注意到了，就迅速将那个饭粒儿放进嘴里，腮上立刻显出筋络。我知道这种干饭粒儿很容易嵌到เ槽牙里，巴在那儿，舌头是赶它不出的。果然，呆了会儿，他就伸手到嘴里去抠。终于嚼完，和着大股口水，“咕”地声儿咽下去，喉节慢慢地移下来，眼睛里有了泪花。他对吃是虔诚的，而且很精细。有时你会可怜那ว些饭被他吃得个渣儿都不剩，真有点儿惨无人道。我在火车上直看他下棋，发现他同样是精细的，但就有气度得多。他常常在我们还根本看不出已是败局时就开始重码棋子，说：“再来盘吧。”有的人不服输，非要下完，总觉得被他那样暗示死刑é存些侥幸。他也奉陪，用四五步棋逼死对方，说：“非要听‘将’，有瘾？”
我每看到他吃饭，就回想起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终于在次饭后他小口呷汤时讲了这个故事。我因为有过饥饿的经验，所以特别渲染了故事中的饥饿感觉。他不再喝汤，只是把饭盒端在嘴边儿，动不动地听我讲。我讲完了，他呆了许久，凝视着饭盒里的水，轻轻吸了口，才很严肃地看着我说：“这个人是对的。他当然要把饼干藏在褥子底下。照你讲，他是对失去食物发生精神上的恐惧，是精神病？不，他有道理，太有道理了。写书的人怎么可以这么理解这个ฐ人呢？杰杰什么？嗯，杰克·伦敦，这个ฐ小子他妈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饥。”我马上指出杰克·伦敦是个如何如何的人。他说：“是呀，不管怎么样，像你说的，杰克·伦敦后来出了名，肯定不愁吃的，他当然会叼着根烟，写些嘲笑饥饿的故事。”我说：“杰克·伦敦丝毫也没有嘲笑饥饿，他是”他不耐烦地打断ษ我说：“怎么不是嘲笑？把个特别清楚饥饿是怎么回事儿的人写成发了神经，我不喜欢。”我只好苦笑，不再说什么。可是没人和他下棋了，他就又问我：“嗯？再讲个吃的故事？其实杰克·伦敦那个故事挺好。”我有些不高兴地说：“那根本不是个ฐ吃的故事，那是个讲生命的故事。你不愧为棋呆子。”大约是我脸上有种表情，他于是不知怎么办才好。我心里有种东西升上来，我还是喜欢他的，就说：“好吧，巴尔扎克的邦斯舅舅听过吗？”他摇摇头。我就又好好儿描述下邦斯舅舅这个ฐ老饕。不料他听完，马上就说：“这个故事不好，这是个馋的故事，不是吃的故事。邦斯这个老头儿若只是吃而不馋，不会死。我不喜欢这个故事。”他马上意识到เ这最后句话，就急忙说：“倒也不是不喜欢。不过洋人总和咱们不样，隔着层。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马上感了兴趣：棋呆子居然也有故事！他把身体靠得舒服些，说：“从前哪，”笑了笑，又说：“老是他妈从前，可这个故事是我们院儿的五奶奶讲的。嗯——老辈子的时候，有这么เ家子，吃喝不愁。粮食囤囤的，顿顿ู想吃多少吃多少，嘿，可美气了。后来呢，娶ດ了个儿媳妇。那真能干，就没说把饭做糊过，不干不稀，特解饱。可这媳妇，每做顿饭，必抓出把米来藏好”听到这儿，我忍不住插嘴：“老掉牙的故事了，还不是后来遇了荒年，大家没饭吃，媳妇把每日攒下的米拿出来，不但自家有了，还分给穷人？”他很惊奇地坐直了，看着我说：“你知道这个ฐ故事？可那米没有分给别人，五奶奶没有说分给别人。”我笑了，说：“这是教育小孩儿要节约的故事，你还拿来有滋有味儿得讲，你真是呆子。这不是个ฐ吃的故事。”他摇摇头，说：“这太是吃的故事了。首先得有饭，才能吃，这家子有囤囤的粮食。可光穷吃不行，得记着断ษ顿儿的时候，每顿都要欠点儿。老话儿说‘半饥半饱日子长’嘛ใ。”我想笑但没笑出来，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为了打消เ这种异样的感触，就说：“呆子，我跟你下棋吧。”他下高兴起来，紧紧手脸，啪啪啪就把棋码好，说：“对，说什么吃的故事，还是下棋。下棋最好，何以解不痛快？唯有下象棋。啊？哈哈哈！你先走。”我又是当头炮，他随后把马跳好。我随便动了个子儿，他很快地把兵移前格儿。我并不真心下棋，心想他念到中学，大约是读过不少书的，就问：“你读过曹操的短歌行？”他说：“什么短歌行？”我说：“那你怎么เ知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他愣了，问：“杜康是什么？”我说：“杜康是个造酒的人，后来也就代表酒，你把杜康换成象棋，倒也风趣。”他摆了下头，说：“啊，不是。这句话是个老头儿说的，我每回和他下棋，他总说这句。”我想起了传闻中的捡烂纸老头儿，就问：“是捡烂纸的老头儿吗？”他看了我眼，说：“不是。不过，捡烂纸的老头儿棋下得好，我在他那儿学到不少东西。”我很感兴趣地问：“这老头儿是个什么เ人？怎么下得手好棋还捡烂纸？”他很轻地笑了下，说：“下棋不当饭。老头儿要吃饭，还得捡烂纸。可不知他以前是什么人。有回，我抄的几张棋谱不知怎么找不到了，以为当垃圾倒出去了，就到垃圾站去翻。正翻着，这老头儿推着筐过来了，指着我说：‘你个ฐ大小伙子，怎么抢我的买卖？’我说不是，是找丢â了的东西，他问什么东西，我没搭理他。可他问个不停，‘钱，存摺儿？结婚帖子？’我只好说是棋谱，正说着，就找到了。他说叫他看看。他在路灯底下挺快就看完了，说‘这棋没根哪’。我说这是以前市里的象棋比赛。可他说，‘哪儿的比赛也没用，你瞧这，这叫棋路？狗脑子。’我心想怕是遇上异人了，就问他当怎么走。老头儿哗哗说了通棋谱儿，我听，真的不凡，就提出要跟他下盘。老头让我先说。我们俩就在垃圾站下盲棋，我是连输五盘。老头儿棋路猛听头几步，没什么，可着子真阴真狠，打闪般，网得开，收得又紧又快。后来我们见天儿在垃圾站下盲棋，每天回去我就琢磨他的棋路，以后居然跟他平过盘，还赢过盘。其实赢的那盘我们共才走了十几步。老头儿用铅丝扒子敲了半天地面，叹声，‘你赢了。’我高兴了，直说要到เ他那儿。老头儿白了我眼，说，‘撑的？！’告诉我明天晚上再在这儿等他。第二天我去了，见他推着筐远远来了。到了跟前，从筐里取出个ฐ小布包，递到เ我手上，说这也是谱儿，让我拿回去，看瞧得懂不。又说哪天有走不动的棋，让我到这儿来说给他听听，兴许他就走动了。我赶紧回到家里，打开看，还真他妈不懂。这是本异书，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手抄，边边角角儿，补了又补。上面写的东西，不像是说象棋，好像是说另外的什么事儿。我第二天又去找老头儿，说我看不懂，他哈哈笑，说他先给我说段儿，提个醒儿。他开说，把我吓了跳。原来开宗明义，是讲男女的事儿，我说这是四旧。老头儿叹了，说什么是旧ງ？我这每天捡烂纸是不是在捡旧？可我回去把它们分门别类，卖了钱，养活自己，不是新？又说咱们中国道家讲阴阳，这开篇是借男女讲阴阳之气。阴阳之气相游相交，初不可太盛，太盛则折，折就是‘折断’的‘折’。我点点头。‘太盛则ท折，太弱则泻’。老头儿说我的毛病是太盛。又说，若对手盛，则以柔化之。可要在化的同时，造成克势。柔不是弱，是容，是收，是含。含而化之，让对手入你的势。这势要你造，需无为而无不为。无为即是道，也就是棋运之大不可变，你想变，就不是象棋，输不用说了，连棋边儿都沾不上。棋运不可悖，但每局的势要自己造。棋运和势既有，那可就无所不为ฦ了。玄是真玄，可细琢磨，是那么个ฐ理儿。我说，这么เ讲是真提气，可这下棋，千变万化，怎么才能准赢呢？老头儿说这就是造势的学问了。造势妙在契机。谁也不走子儿，这棋没法儿下。可只要对方แ动，势就可入，就可导。高手你入他很难，这就要损。损他个子儿，损自己个子儿，先导开，或找眼钉下，止住他的入势，铺排下自己的入势。这时你万不可死损，势式要相机而变。势势有相因之气，势套势，小势开导，大势含而化之，根连根，别人就奈何不得。老头儿说我只有套，势不太明。套可以算出百步之ใ远，但无势，不成气候。又说我脑子好，有琢磨劲儿，后来输我的那ว盘，就是大势已破，再下，就是玩了。老头儿说他日子不多了，无儿无女，遇见我，就传给我吧。我说你老人家棋道这么好，怎么干这种营生呢？老头儿叹了口气，说这棋是祖上传下来的，但有训——‘为ฦ棋不为生’，为棋是养性，生会坏性，所以生不可太盛。又说他从小没学过什么谋生本事，现在想来，倒是训坏了他。”我似乎听明白了些棋道，可很奇怪，就问：“棋道与生道难道有什么不同么？”王生说：“我也是这么说，而且魔症起来，问他天下大势。老头儿说，棋就是这么几个ฐ子儿，棋盘就是这么大，无非是道同势不同，可这子儿你全能看在眼底。天下的事，不知道的太多。这每天的大字报，张张都新鲜，虽看出点道儿，可不能究底。子儿不全摆上，这棋就没法儿下。”
我就又问那本棋谱。王生很沮丧地说：“我每天带在身上，反覆地看。后来你知道，我撕大字报被造反团捉住，书就被他们搜了去，说是四旧，给毁了，而且是当着我的面儿毁的。好在书已在我脑子里，不怕他们。”我就又和王生感叹了许久。
火车终于到了，所有的知识青年都又被用卡车运到农场。在总场，各分场的人上来领我们。我找到王生，说：“呆子，要分手了，别忘了交情，有事儿没事儿，互相走动。”他说当然。
二
这个农场在大山林里，活计就是砍树，烧山，挖坑，再栽树。不栽树的时候，就种点儿粮食。交通不便，运输不够，常常就买不到煤ศ油点灯。晚上黑灯瞎火，大家凑在起臭聊，天南地北。又因为常割资本主ว义尾巴，生活就清苦得很，常常个月每人只有五钱油，吃饭钟敲，大家就疾跑如飞。大锅菜是先煮后搁油，油又少，只在汤上浮几个ฐ大花儿。落在后边，常常就只能吃清水南瓜或清水茄子。米倒是不缺，国家供应商品粮，每人每月四十二斤。可没油水，挖山又不是轻活，肚子就越吃越大。我倒是没有什么，毕竟强似讨吃。每月又有二十几元工薪，家里没有人惦记着，又没有找女朋友，就买了烟学抽，不料越抽越凶。
山上活儿紧时，常常累翻，就想：呆子不知怎么干？那ว么精瘦的个人。晚上大家闲聊，多是精神会餐。我又想，呆子的吃相可能更恶了。我父亲在时，炒得手好菜，母亲都比不上他，星期天常邀了同事，专事品尝，我自然精于此道。因此聊起来，常常是主ว角，说得大家个个儿腮胀，常常发声喊，将我按倒在地上，说像我这样儿的人实在是祸害，不如宰了炒吃。下雨时节，大家都慌忙上山去挖笋，又到沟里捉田鸡，无奈没有油，常常吃得胃酸。山上总要放火，野兽们都惊走了，极难打到。即使打到เ，野物们走惯了，没膘，熬不得油。尺把长的老鼠也捉来吃，因鼠是吃粮的，大家说鼠肉就是人肉，也算吃人吧。我又常想，呆子难道不馋？好上加好，固然是馋，其实饿时更馋。不馋，吃的本能不能发挥，也不得寄托。又想，呆子不知还下棋不下棋。我们分场与他们分场隔着近百里，来去趟不容易，也就见不着。
转眼到เ了夏季。有天，我正在山上干活儿，远远望见山下小路上有个人。大家觉得影儿生，就议论是什么人。有人说是小毛的男的吧。小毛是队里个女知青，新近在外场找了个朋友，可谁也没见过。大家就议论可能是这个人来找小毛，于是满山喊小毛，说她的汉子来了。小毛丢了锄，跌跌撞撞跑过来，伸了脖子看。还没等小毛看好，我却认出来人是王生——棋呆子。于是大叫，别人倒吓了跳，都问：“找你的？”我很得意。我们这个队有四个省市的知青，与我同来的不多，自然他们不认识王生。我这时正代理个管三四个ฐ人的小组长，于是对大家说：“散了，不干了。大家也别回去，帮我看看山上可有什么吃的弄点儿。到钟点儿再下山，拿到เ我那ว儿去烧。你们打了饭，都过来起吃。”大家于是就钻进乱草里去寻了。
我跳着跑下山，王生已经站住，脸高兴的样子，远远地问：“你怎么知道是我？”我到了他跟前说：“远远就看你呆头呆脑，还真是你。你怎么เ老也不来看我？”他跟我并排走着，说：“你也老不来看我呀！”我见他背上的汗浸出衣衫，头发已是绺绺的，脸的灰土，只有眼睛和牙齿放光，嘴上也是层土，干得起皱，就说：“你怎么摸来的？”他说：“搭段儿车，走段儿路，出来半个月了。”我吓了跳，问：“不到เ百里，怎么走这么多天？”他说：“回去细说。”
说话间已经到了沟底队里。场上几只猪跑来跑去，个个儿瘦得赛狗。还不到下班时间，冷冷清清的，只有队上伙房隐隐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
到了我的宿舍，就直进去。这里并不锁门，都没有多余的东西可拿，不必防谁。我放了盆，叫他等着，就提桶打热水来给他洗。到了伙房，与炊事员讲，我这个月的五钱油全数领出来，以后就领生菜，不再打熟菜。炊事员问：“来客了？”我说：“可不！”炊事员就打开锁了的柜子，舀小匙油找了个ฐ碗盛给我，又拿了三只长茄子，说：“明天还来打菜吧，从后天算起，方便。”我从锅里舀了热水，提回宿舍。
王生把衣裳脱了，只剩条裤衩，呼噜呼噜地洗。洗完后，将脏衣服按在水里泡着，然后件件搓，洗好涮好，拧干晾在门口绳上。我说：“你还挺麻利ำ的。”他说：“从小自己干，惯了。几件衣服，也不费事。”说着就在床上坐下，弯过手臂，去挠背后，肋骨根根动着。我拿出烟来请他抽。他很老练地敲出支，舔了头儿，倒过来叼着。我先给他点了，自己也点上。他支起肩深吸进去，慢慢地吐出来，浑身荡下，笑了，说：“真不错。”我说：“怎么样？也抽上了？日子过得不错呀。”他看看草顶ะ，又看看在门口转来转去的猪，低下头，轻轻拍着净是绿筋的瘦腿，半晌才说：“不错，真的不错。还说什么เ呢？粮？钱？还要什么呢？不错，真不错。你怎么样？”他透过烟雾问我。我也感叹了，说：“钱是不少，粮也多，没错儿，可没油哇。大锅菜吃得胃酸。主要是没什么玩儿的，没书，没电影儿。去哪儿也不容易，老在这个沟儿里转，闷得无聊。”他看看我，摇下头，说：“你们这些人哪！没法儿说，想的净是锦上添花。我挺知足，还要什么呢？你呀，你就叫书害了。你在车上给我讲的两ä个故事，我琢磨了，后来挺喜欢的。你不错，读了不少书。可是，归到底，解决什么呢？是呀，个人拼命想活着，最后都神经了，后来好了，活下来了，可接着怎么生活呢？像邦斯那ว样？有吃，有喝，好收藏个ฐ什么，可有个ฐ馋的毛病，人家不请吃就活得不痛快。人要知足，顿顿ู饱就是福。”他不说了，看着自己的脚趾动来动去，又用后脚跟去擦另只脚的背，吐出口烟，用手在腿上掸了掸。
我很后悔用油来表示我对生活的不满意，还用书和电影儿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表示我对生活的不满足，因为这些在他看来，实在是超出基准线上的东西，他不会为这些烦闷。我突然觉得很泄气，有些同意他的说法。是呀，还要什么呢？我不是也感到挺好了吗？不用吃了上顿惦记着下顿，床不管怎么烂，也还是自己的，不用窜来窜去找刷夜的地方แ。可是我常常烦闷的是什么เ呢？为什么就那么想看看随便什么本书呢？电影儿这种东西，灯亮就全醒过来了，图个什么呢？可我隐隐有种欲望在心里，说不清楚，但我大致觉出是关于活着的什么东西。
我问他：“你还下棋吗？”他就像走棋那ว么快地说：“当然，还用说？”我说：“是呀，你觉得切都好，干吗还要下棋呢？下棋不多余吗？”他把烟卷儿停在半空，摸了下脸说：“我迷象棋，下棋，就什么เ都忘了。呆在棋里舒服。就是没有棋盘，棋子儿，我在心里就能下，碍谁的事儿啦？”我说：“假如有天不让你下棋，也不许你想走棋的事儿，你觉得怎么样？”他挺奇怪地看着我说：“不可能，那怎么可能？我能ม在心里下呀！还能ม把我脑子挖了？你净说些不可能的事儿。”我叹了口气，说：“下棋这事儿看来是不错。看了本儿书，你不能老在脑子里过篇儿，老想看看新的。下棋可不样了，自己能变着花样儿玩。”他笑着对我说：“怎么เ样，学棋吧？咱们现在吃喝不愁了，顶多是照ั你说的，不够好，又活不出个大意思来。书你哪儿找去？下棋吧，有忧下棋解。”
我想了想，说：“我实在对棋不感兴趣。我们队倒有个ฐ人，据说下得不错。”他把烟屁股使劲儿扔出门外，眼睛又放出光来：“真的？有下棋的？嘿，我真还来对了。他在哪儿？”我说：“还没下班呢。看你急的，你不是来看我的吗？”他双手抱着脖子仰在我的被子上，看着自己松松的肚皮，说：“我这半年，就找不到下棋的。后来想，天下异人多得很，这野林子里我就不信找不到个下棋下得好的。现在我请了事假，路找人下棋，就找到你这儿来了。”我说：“你不挣钱了？怎么活着呢？”他说：“你不知道，我妹妹在城里分了工ื矿，挣钱了，我也就不用给家寄那么เ多钱了。我就想，趁这功夫儿，会会棋手。怎么样？你会儿把你说的那人找来下盘？”我说当然，心里动，就又问他：“你家里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呢？”
他叹了口气，望着屋顶，很久才说：“穷。困难啊！我们家三口儿人，母亲死了，只有父亲妹妹和我。我父亲嘛，挣得少，按平均生活费的说法儿，我们人才不到十块。我母亲死后，父亲就喝酒，而且越喝越多，手里有俩钱儿就喝，就骂人。邻居劝，他不是不听，就是把鼻涕๓把泪，弄得人家也挺难过。我有回跟我父亲说：‘你不喝就不行？有什么เ好处呢？’他说：‘你不知道酒是什么玩意儿，它是老爷们儿的觉啊！咱们这日子挺不易，你妈去了，你们又小。我烦哪，我没文化，这把年纪，辈子这点子钱算是到头儿了。你妈死的时候，嘱咐了，怎么เ着也要供你念完初ม中再挣钱。你们让我喝口酒，啊？对老人有什么过不去的，下辈子算吧。’”他看了看我，又说：“不瞒你说，我母亲解放前是窑子里的。后来大概是有人看上了，做了人家的小，也算从良。有烟吗？”我扔过支烟给他，他点上了，把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