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手指点在上面。随后他又细细看下去，打量克利斯朵夫的脚，他是曼希沃·克拉夫脱的儿子。——他以为这个头衔和别的头。小姑娘撅着嘴轻轻的和她的兄弟说：“他是个穷小子。"这下克利斯朵夫可想出话来了。扯着他的衣服说，问他那双满是补钉的鞋头是用什么，
他们玩起来了，克利斯ั朵夫的脸涨得通红，而且自己是很有理由的；也以为这样说，他们那种瞧不起人的偏见就给驳倒了。但那两个孩子，相反，可并不因此瞧得其他。虽然，他们倒拿出老气横秋的口气，问他将来当什么差ๆ使，厨子还是马夫。克利斯朵夫又不作声了，仿佛有块冰直刺๐到他的心里。
卷黎明
卷二清晨
从这时期，死亡的念头把他童年的生活给毒害了。他的神经使他无缘无故的受种种磨难，忽儿胸口受着压迫，忽儿有阵剧烈的痛苦，忽儿又是喘不过气来。凭着他的想象力，他把自己้吓昏了，以为每种痛苦里头都有那ว只吃人的野兽来取他性命。几次三番，就在母亲身旁几步路的地方，也没有给母亲发觉，他受着临终的痛苦。因为他尽管胆小，还是有勇气把他的恐惧藏起来，而这股勇气是许多情绪混合成功的：第是傲气：他不肯求助于人；第二是羞耻心：他不敢说出自己的害怕；第三是体贴：不愿惊动母亲。但他老在心里想：“这次我可是病了，病得很重了。这是咽喉炎哪"咽喉炎这名辞是他偶然听到而记着的"喔，上帝！饶了我这次吧！”
他颇有宗教思想，完全相信母亲说的话，说灵魂在死后升到上帝前面，如果它是虔敬的，可以进入天国的乐园。但他对于这个旅行非但不受吸引，倒反害怕。他点不羡慕那些孩子，在睡梦中毫无痛苦的被上帝召了去，照母亲说是上帝奖赏他们。他快睡熟的时候，不免心惊胆战，唯恐上帝对他也这么来手。骤然之间离开了暖和的床，给拉到空中带到เ上帝前面：定是挺可怕的。在他想象中ณ，上帝有如颗起大无比的太阳，讲话的声音象打雷般：那不是大大的受罪吗？眼睛，耳朵，整个的灵魂，都会给烧掉的！何况上帝还会惩罚；谁保得了呢？除此以外，还有多少可惊可怖的事，他虽然不大了了，可是从谈话中能猜到：身体要给装进口匣子，孤零零的躺在个窟窿里，在平时人家带他去做祷告的可厌的公墓上，举目无亲天哪！天哪！多惨啊！
可是活着也不见得愉快，眼看父亲喝得烂醉，被他毒打，受别ี的孩子欺，大人们的怜悯又多么เ难堪，没有人了解他，连自己的母亲在内。大家教你受委屈，没有人爱你，孤零零的，孤零零的，个人多么渺小！——是啊；但就因为这个他想活下去。他觉得自己有股怒潮汹涌的力。而这力又是多么奇怪的东西！它眼前还筹莫展；它好象在很远的地方แ，被什么东西堵着，包着，僵在那ว里；他完全不知道它要什么，将来变做什么。但这股力的确在他心中，那是他很清楚的，它在那儿马蚤动，怒吼。明天，喔！明天，那它才来报复哩！他有种如醉如狂的欲望要生存，为的是翦除暴力，主持正义，为的是惩罚恶人，为的是干番伟大的事业。"喔！只要我活着"他想了下"只要能活到十八岁！"——有时他认为要活到二十岁。那是最大限度了。他相信活了那些年纪，尽够他统治世界ศ了。他想其他景慕的英雄，想起拿破仑，想起更古远而他最崇拜的亚历山大大帝。没有问题，他将来是跟他们样的人物，只要能再活十二年十年。他简直不哀怜在三十岁上死掉的人。他们已经老了，享受过人生了要是他们白活了世，那只能怪他们自己。但现在就死，那可什么都完了！年纪轻轻的死掉，在大人们心中永远留着个谁都可以埋怨的小孩子的印象，真是太惨了！他想到เ这里就拚命的哭，仿佛他已经死了。
这些关于死亡的悲痛，使他在童年时代受到许多磨难，——直到后来他厌恶人生的时候才摆脱掉。
在这片沉闷的黑暗中ณ，在刻浓似刻的令人窒息的夜里，象颗明星流落在阴暗的空间，开始闪出那照耀他生的光明：音乐，神妙的音乐！
不久ื以前，祖父送给孩子们架旧钢琴，那是他的个主顾ุ预备扔掉而由他化了许多心血修理得象个样子的。这件礼物并没受到欢迎。鲁意莎觉得屋子里不再添东西也已经很窄了；曼希沃说爸爸米希尔并没破费，那ว不过是堆烧火用的木柴。唯有小克利斯ั朵夫不知为ฦ什么对这件新来的东西非常高兴。他认为这是只神仙的匣子，有的是奇妙的故事，好象祖父偶尔给他念几页而两人都为之着魔的天方夜谭。他听见父亲试音的时候，从中奏出组轻快的琶音，仿佛阵雨之后，暖和的微风在林间湿透的枝条上吹下阵淅沥的细雨。他拍着手叫：“再来次！"ิ可是父亲满脸瞧不起的阖上琴盖，说它完全不中用了。克利斯朵夫不敢再要求，可是老在乐器四周徘徊，只要人家转背，他便揭开琴盖捺个键子，好象掀起什么大虫的绿壳，想把关在里头的怪物放出来。有时，他急忙中用力太猛了，母亲就嚷着：“你不能安静会吗？不准什么东西都乱动！"有时他阖上琴盖的时候压痛了手指，便哭丧着脸放在嘴里吮着
如今他最快乐的是母亲整天出去帮佣或上街买东西的时候。他听着她下楼，到了街上了，走远了。只有他个ฐ人了。于是他揭开钢๐琴，拖着张椅子，爬在上面，肩头刚和键盘样高：那就行了。为什么他要等大人不在家呢？平常也没人拦着他不许玩，只要声音不太大。但当着别人他不好意思，他不敢。而且他们说话，走动，把他的乐趣给破坏了。没有人的时候才妙呢！克利ำ斯朵夫屏着气，因为希望周围更静，也因为ฦ心里慌张，仿佛要去开炮似的。他把手指按上琴键，心就跳了；有时他把个键子捺了半就放手，再去捺另外个。谁知道从这个里出来的是什么呢？忽然声音来了：有些是沉着的，有些是尖锐的，有些是当当的响着，有些是低低的吼着。孩子个又个ฐ的听上老半天，听它们低下去，没有了；它们有如田野里的钟็声，飘飘荡荡，随着风吹过来又吹远去；细听之下，远远的还有别的不同的声音交错回旋，仿佛羽虫飞舞；它们好象在那儿叫你，引你到窎远的地方愈趋愈远，直到那神秘的角，它们埋进去了，沉下去了这才消灭了！喔，不！它们还在喃喃细语呢还在轻轻的拍着翅膀呢这切多奇怪！好象是些精灵鬼怪。它们多么听话，让人家关在这只破旧的箱子里，这可弄不明白了！
但最美的是用两ä个手指在两个键上同时按下去。那你永远不会知道是什么结果的。有时两个ฐ精灵是敌对的；它们彼此生气，扭打，怨恨，起哄，声音变得激昂了，叫起来了，忽儿是愤愤的，忽儿又是很和气的。克利斯朵夫顶爱这种玩艺儿；那ว可以说是被缚的野兽，咬着它们的锁链，撞着笼子的壁，仿佛要把它撞倒了跳出来，正象童话里的鬼怪，给关在封有所罗门印玺的阿拉伯箱中。——有些精灵却奉承你，诱哄你，其实它们也只想咬人，而且都是火辣辣的。克利ำ斯朵夫不知它们要什么，它们勾引他，使他神摇意荡，差不多脸红了。——还有些相亲相爱的音，在那ว儿互相搂抱，好似两ä个人的亲吻；它们是妩媚的，柔和的。这是些善良的精灵：它们笑靥迎人，脸上没有丝皱痕；它们喜欢小克利斯朵夫，小克利斯朵夫也喜欢它们；他含着眼泪听着，遍又遍的把它们叫回来。那是他的朋友，亲爱的，温柔的朋友
孩子就是这样的在音响的森林中徘徊，觉得周围有无数陌生的力量，偷偷的觑着他，呼唤曲，有的是为了抚慰他，有的是为了要吞掉他
有天他被父亲撞见了。粗声大片的嗓子把他吓得发抖。克利斯ั朵夫以为做了错事，把手抱着耳朵，预防猛烈的巴掌。可是父亲出乎意外的没有骂，他很高兴，他笑着：
“嗯，你喜欢这个么，孩子？"他说着亲热的拍拍孩子的头。"要不要我教你弹？”
怎么不要呢？他高兴极了，嘟囔着回答说要的。两ä人便起坐在钢琴前面。这回克利斯朵夫是坐在大堆厚厚的书上了，很用心的上他的第课。他先听说这些咿咿唔唔的精灵都有古怪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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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式的，单音节的，甚至是单字的。他觉得很诧异，他另外造出些美丽动人的名字，好似神话里的公主般。他不喜欢父亲提到它们时那种亲狎的态度。而且他召来的不是原来的那些精灵了；在他手指底下滚出来的都显得神情冷淡。但克利斯朵夫仍旧很高兴的学到เ了音与音的关系和等级，那些音阶好比个王统领着队兵士，或是队鱼贯而行的黑人。他又很诧异的发见，每个兵士或每个黑人都可以轮流的做王做领袖，带领个同样的队伍，甚至在键盘上可以从下到上引出整个的联队。他喜欢抓住那个支配它们的线索来玩。可是这些比他早先发见的要幼稚多了，他再也找不到那个迷人的森林了。然而他很用功，因为那也并不沉闷。父亲的耐性使他很奇怪。曼希沃毫不厌倦的教他把同样的功课来了遍又遍。克利斯ั朵夫不明白父亲怎么肯这样费心：难道是喜欢他么？喔！他多好！孩子边用功边心里很感激。
要是他知道了老师的存心，他就不会这样满意了。
从这天气，曼希沃把孩子带到个邻๑居家里。那边有个ฐ室内音乐会，每星期演奏三次。曼希沃当第小提琴手，约翰·米希尔当大提琴手。另外还有个银行职员，个席勒街上的老钟表匠。不时还有个药剂๘师挟着长笛来加入。总是下午五点开始，九点散场。阕终了，大家喝些啤酒，街坊上的人随便进进出出，靠壁站着，声不出的在那里听，按着拍子摇头顿足，抽的烟把屋子弄得乌烟瘴气。演奏的人页复页，曲复曲的奏下去，始终是那么耐性。他们不说话，聚精会神的，拧着眉头，偶然鼻子里哼几声表示高兴，可是他们非但不能ม把曲子的美表现出来，并且也感觉不到เ。他们的演技既不十分准确也不十分按拍，但从来不越轨，很忠实的依照片上的标识。他们对于音乐，容易学会，容易满足；而那种不高不低的成就，在这个号称世界ศ上最富音乐天才的民族中间是很普遍的。他们贪多务得而并不挑剔气质；对于这等强健的胃口，切音乐่都是好的，分量重的尤其好，——他们既不把贝多芬与勃拉姆斯加以区别，也不知道同作家的阕空洞的协奏曲和阕深刻动人的奏鸣曲之间，有何差异，因为它们都是同样的原料做成的。
克利斯朵夫躲在边，在钢琴后面；没有人会惊动他，因为连他自己้也得在地下爬着进去。里边黑洞洞的，地位刚好容得下他这个孩子，拳着身子躺在地板上。人家抽的烟直刺他的眼睛与喉咙；另外还有灰尘，大球大球的象羊毛；可是他毫不在意，只顾严肃的听着，象土耳其人般盘膝而坐，肮脏的小手指把琴后布上的那些窟窿愈挖愈大。所奏的音乐他并不全部喜欢，但绝对没有使他厌烦的东西；他也从来不想整理出什么意见来，因为他觉得年纪太小，什么还没有懂。有些音乐使他瞌睡，有些使他惊醒；反正没有不入耳的。虽然他自己并没知道，可是使他兴奋的总是些上品的音乐。他知道没有人看见，就扮着鬼脸，耸着鼻子，咬着牙齿，或者吐出舌头，做出发怒的或慵懒的眼神，装着挑战的，威武的神气挥舞手足，他恨不得望前走，打，把世界碎为齑粉。他马蚤动得那么厉害，终于钢琴顶上露出了个人头，对他喊道：
“喂，孩子，你发疯了么เ？不准和钢琴捣乱ກ，把手拿出来好不好？我要来拧你的耳朵了！"——这下他可是又羞又恼。干吗人家要来扫他的兴呢？他又不干坏事。真的，人家老是跟他过不去！他的父亲又从而附和。人家责备他吵闹，不喜欢音乐่。结果连他自己้也相信这话了。——那些老实的公务员只会象机器似的奏些协奏曲；要是告诉他们，说在场的人中间对音乐真有感觉的只有那个孩子的话，他们定会大吃惊的。
倘使人家要他安静，那末干吗奏那些鼓动他的曲子呢？在那些乐章中，有飞奔的马，刀剑的击触，战争的呐喊，胜利的欢呼，人家倒要他跟他们样摇头摆脑แ的打拍子！那他们只要奏些平板的幻想曲，或唠叨了大半天而句话也没说的乐章就得了。这类东西在音乐中有的是，例如戈ຖ尔德马克的1那阕，刚才老钟表匠就很得意的说：“这个很美。点也不粗糙。所有的棱角都给修得圆圆的"那时孩子就迷迷糊糊的很安静了。他不知道人家奏些什么，到后来甚至听不见了；但他很快活，四肢酥软，在那里胡思乱想。
1卡尔·戈尔德马克183๑0—191้5，匈牙利ำ作曲家，作品有歌剧ຕ萨巴女王炉边的蟋蟀等。
他的幻想可并不是什么连贯的故事，而是没头没尾的，他难得看到幅清楚的形象：母亲做着点心，用万刮去手指上的面糊；——或是隔天看见在河里游泳的只水老鼠；——再不然是他想用柳条做的那根鞭子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会想起这些！——他往往是无所见，可是明明觉得有无数的境界。那好比有大堆极重要的事，不能说或不必说，因为是人尽皆知的，从古以来就是这样的。其中有些是凄凉的，非常凄凉的；但绝对没有日常生活中ณ遇到เ的那种难堪，也并没有象克利斯朵夫挨着父亲的巴掌，或是羞愤交加的想着什么委屈的时候那种丑恶与屈辱：它们只使他精神上感到凄凉静穆。同时也有些光明的境界ศ，散布出欢乐的巨流，于是克利斯ั朵夫想道：“对啦，我将来要做的就是这样的。"他完全不知道所谓这样的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说这句话；但他觉得非说不可，觉得那是极明显的事。他听到片海洋的声音，就在他身旁，只隔着道砂堤。这片海ร洋是什么东西，要把他怎样摆布，克利斯朵夫连点观念都没有。他只意识到这海ร洋要从堤岸上翻过来，那时啊，那ว时才好呢，他可以完全快乐了。只要听着它，给它宏大的声音催眠着，切零星的悲痛与耻辱就都能平复下来；固然这些感觉还使他伤心，可是再没有可耻与侮辱的意味：切都显得那么เ自然，差不多是甜美的了。
平庸的音乐่往往使他有这种醉意。写作这类东西的人是些可怜虫，无所思，只想挣钱，或是想把他们空虚的人生编造些幻象，所以才依照般的方式——或为ฦ标新立异起见而全然不照方式——把音符堆砌起来。但便是个ฐ伧夫俗物所配制的音乐，也有股强烈的生命力，能把天真的心灵激发出狂风骤雨。甚至由俗物唤引起来的幻想，比那些使劲拖曳他的强有力的思想更神秘更自由：因为无意义แ的动作与废话并不妨害心灵自身的观照
孩子这样的躲在钢琴后边物我两忘，——直到他忽然觉得蚂蚁爬上他大腿的时候，才记起自己是个小孩子，指甲â乌黑，把鼻子望墙上轻轻挨着，双手攀着脚的小孩子。
曼希沃踮着足尖走进来，撞见孩子坐在太高的键盘前面的那天，他把他打量了会，忽然心中亮：“哦，神童！怎么早先没想到เ呢？这不是家庭的运气吗！"没有问题，他向认为这孩子将来不过是个ฐ乡下人，跟他母亲样。"可是试下又不破费什么。喝，这倒是个机会！他将来可以带着他周游德国，也许还能到国外去。那不是又愉快又高尚的生活吗？"ิ——曼希沃老想在自己的行为中发掘出点高尚的成分，而发掘不出的时候是难得有的。
有了这点信心以后，他吃过晚饭，最后口东西刚下肚，就马上把孩子再去供在钢琴前面，要他复习白天的功课，直到他眼睛累得要阖拢来的时候。然后明天又是三次。后天又是三次。从此竟是每天如此。克利斯朵夫很快就厌倦了，后来竟闷得慌了；终于他支持不住，试着反抗了。人家教他做的功课真无聊，不过要他的手在键盘上飞奔，越快越好，边要把大拇指很快的偷渡过去，或是把跟中指与小指牵连1在块儿的无名指练得婉转如意。这些都教他头痛；而且听起来点不美。余音袅袅的妙境，迷人的鬼怪，刹那间感觉到เ的梦般的世界，切都完了音阶之后又是练习，练习之后又是音阶，枯索，单调，乏็味，比着餐桌上老讲着饭菜，而且老是那ว几样饭菜的话更乏็味。孩子先是不大用心听父亲所教的东西了。给骂了顿，他老大不愿意的继续下去。这样当然招来了冷拳，他便用最恶劣的心情来反抗。有晚听见父亲在隔壁屋子说出他的计划，克利斯朵夫的气更大了。哦，原来是为ฦ了要把他训练成头玩把戏的动物拿到人前去卖弄，才这样的磨他，硬要他整天去拨动那些象牙键子！他连亲爱的河的时间都没有了。他们干吗要跟他过不去呢？——他的骄傲与自由都受了伤害，他愤慨极了。他决意不是从此不弄音乐，便是尽量的弹得坏，使父亲灰心。这对他也不大好受，可是他的自由独立非挽救不可。
1按钢琴指法，中指弹过第三个音时当用拇指在食指中ณ指下面弯过去弹第四个音。
从下课起，他就实行他的计划ฐ。他心意的把音弹错，把装饰音弄成团糟。曼希沃叫着喊着，继之以怒吼；戒尺象雨点般落下来。他有根粗大的戒尺，孩子弹错个音，就打下手指；同时在他耳边咆哮，几乎ๆ把他震聋。克利斯朵夫疼得把脸扭做团，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忍着痛苦照ั旧乱弹，觉得戒尺来了便把脑袋缩下去。但这不是个好办法，他不久也发觉了。曼希沃和他样固执，他发誓哪怕两ä天两晚的拚下去，他也决不放过个音，直到เ他弹准为止。克利斯ั朵夫拚命留神要教自己每次都弹错，曼希沃看见他每逢装饰音就故意使性子，把小手重重的打在旁边的键子上，也就怀疑他是存心闹鬼。戒尺的记数加了倍，克利斯ั朵夫的手指完全失去了知觉。他不声不响的，可怜巴巴的抽咽着，把眼泪往肚里咽。他懂得这样下去是没有侥幸可图的，只能试试最后个办法。他停下来，想到他将要掀起的暴风雨，先就发抖了：
“爸爸，我不愿意再弹了，"他鼓足勇气说。
曼希沃气得不能ม呼吸了。
“怎么！怎么！"他喊道。
他摇着孩子的手臂差点儿把它扭断。克利斯朵夫越来越哆嗦，边举着肘子防备拳头，边继续说：“我不愿意再弹。第，因为我不愿意挨打。而且”
他话没有说完，个巴掌把他打断了呼吸。曼希沃嚷道：
“嘿！你不愿意挨打？你不愿意挨打？"接着拳头就象冰雹样落下来。
克利斯ั朵夫大哭大叫的说：“而且我不喜欢音乐！我不喜欢音乐！”
他从凳上滑了下来。曼希沃狠狠的把他重新抱上去，抓着他的手腕往键盘上捣了阵，嚷道：“你非弹不可！”
克利斯朵夫嚷道：“我岂不！”
曼希沃没有法儿，只能把他推在门外，说要是他不好好的弹他的练习，个音都不错，就整天整月的没有东西吃。他把他起股上踢了脚，关上了门。
克利斯朵夫给赶到了楼梯上，又脏又暗，踏级都给虫蛀了的楼梯上。天窗的破玻璃中吹进阵风，墙上湿漉漉的全是潮气。克利斯朵夫坐在肮脏的踏级上；又愤怒又激动，心在胸中ณ乱跳。他轻轻的咒骂父亲：
“畜生！哼，对啦，你是畜ไ生！小人野兽！我恨你，我恨你！只希望你死，死！”
他悲愤填胸，无可奈何的瞅着滑腻腻的楼梯，望着破玻璃窗高头迎风飘荡的蜘蛛网。他觉得自己在苦难中孤独无助。他望着栏杆中间的空隙要是望下跳呢？或者从窗里跳呢？是啊，要是用跳楼自杀来惩罚他们，他们良心上该多么难过！他仿佛听见自己堕楼的声音。上面急急忙忙开门，好不凄惨的叫起来：“他跌下去了！跌下去了！"阵脚声在楼ä梯上滚下来。父亲母亲哭着扑在他身上。母亲哭哭啼啼的嚷着：“都是你呀！是你害死他的！"ิ父亲把手臂乱动了阵跪在地下，把脑装撞着栏杆，喊着：“我该死呀！我该死呀！"——想着这些，克利斯朵夫的痛苦解淡了，差不多要哀怜那些哭他的人了；但转念想，又认为ฦ他们活该，觉得自己้出了口气非常痛快
编完了故事，他发觉自己还是在楼梯高头的黑影里；再对下面瞧了眼，跳楼的念头完全没有了；甚至还打了个ฐ寒噤怕掉下去，赶紧退后了些。于是他觉得真的做了犯人，好似头可怜的鸟给关在笼里，除了千辛万苦，绞尽脑汁以外，别无生路。他哭着哭着；用肮脏的小手擦着眼睛，忽儿就把整个脸涂ิ得乌ไ七八糟。他边哭边照旧ງ望着周围的东西；这倒给了他点儿消遣。他把哼啊嗐的哭声停了会，仔细瞧了瞧那只开始蠕动的蜘蛛。然后他又哭，可是没有多大的劲了。他听着自己哭，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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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无意识的在那里哼着，可已经不大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哼了。不久他站起来；窗子在吸引他。他坐在窗槛上，小心翼翼的把身子紧靠着里头，斜ฒ着眼睛瞅着他又好奇又厌恶的蜘蛛。
莱茵河在屋下奔流。人在楼ä梯的窗口临河眺望，好似悬在动荡的天空。克利斯朵夫平常拐拐下楼的时候总是对河瞧上眼的，但从来没见到今天这样的景色。悲伤使感觉格外锐敏；眼睛经过泪水的洗涤，往事的遗迹给扫而空，切在眼膜上刻划得更清楚了。在孩子心目中ณ，河仿佛是个有生命的东西，是个不可思议的生物，但比他所见到的切都强得多！克利斯朵夫把身子望前探着，想看个仔细；嘴巴鼻子都贴着玻璃。它上哪儿去呢？它想怎么เ办呢？它好似对前途很有把握什么也拦不住它，不分昼夜，不论晴雨，也不问屋里的人是悲是喜，它总是那么流着；切都跟它不相干；它从来没有痛苦，只凭着它那股气魄恬然自得。要能象它样的穿过草原，拂着柳枝，在细小晶莹的石子与砂块上面流过，无愁无虑，无挂无碍，自由自在，那才快活咧！
孩子全神贯注的瞧着，听着，仿佛自己随波逐流的跟着河起去了他闭上眼睛，便看到光怪陆离的颜色：蓝的，绿的，黄的，红的；还有巨大的影子在飞驰，水流似的阳光在顷泻种种的景象渐渐分明了。片辽阔的平原，微风挟着野草与薄荷的香味，把芦苇与庄稼吹得有如涟波荡漾。矢车菊，罂粟，紫罗兰，到เ处都是花。啊，多美！空气多甜密！躺在那些又软又厚的草上多舒服啊！克利斯ั朵夫觉得又快活又有些迷糊，好象过节的日子父亲在他的大玻璃杯中倒了点儿莱茵美酒河流又往叙前去景色变了些垂在水面上的树：齿形的叶子象小手般在水底下打回旋。林间有所村落倒映在河里。微波轻拍的白墙上面，可以看到杉木与公墓上的十字架随后是巉岩，是连绵起伏的山峦，坡上有葡萄藤，有小松林，有城堡的遗迹。过后又是平原，庄稼，禽鸟，阳光
浩荡的绿波继续奔流，好象整齐的思想，没有波浪，没有皱痕，只闪出绿油油的光彩。克利斯朵夫简直看不见那片水了；他闭上眼睛想听个清楚。连续不断ษ的澎湃的水声包围着他，使他头晕眼花，他受着这永久的，控制ๆ切的梦境吸引。波涛๙汹涌，急促的节奏又轻快又热烈的往前冲刺。而多少音乐又跟着那些节奏冒上来，象葡萄藤沿着树干扶摇直上：其中ณ有钢๐琴上清脆的琶音，有凄凉哀怨的提琴，也有缠绵婉转的长笛那些风景隐灭了。河流也隐灭了。只有起柔和的，暮霭苍茫的气氛在那里浮动。克利斯ั朵夫感动得心都颤抖了。那时又看到些什么呢？哦，全是些可爱的脸！——个黄发垂髫的小姑娘在叫他，带着慵懒与嘲弄的神气个脸色苍白的男ç孩子，碧蓝的眼睛不胜怅惘的望着他。还有别的笑容别的眼睛，——有的是好奇而乱人心意的眼睛，简直把你瞧得脸红，——有的是亲切而痛苦的眼睛，象狗那么和善的目光，——有傲慢的眼睛，也有苦恼的眼睛还有那张惨白的妇人的脸，乌黑的头发，紧锁的嘴巴，眼睛似乎占据了半个ฐ脸庞，恶狠狠的瞪着他而最可爱的却是那张对他微笑的脸，淡灰的眼睛，微微张开的嘴巴，小小的牙齿多么光亮啊！慈悲的温柔的笑容！把他的心都融化了！他觉得多舒畅，多爱它！啊，再来次罢！再对我笑下罢！你别走呀！——哎哟！它隐掉了！可是他心中已经留แ下股无法形容的温柔的感觉。凡是可怕可悲的事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场轻飘的梦，阕清朗的音乐，在阳光中浮动，好似室女座中的众星在夏季的天空闪铄——可是刚才那ว些是怎么回事呢？使孩子神摇飘荡的好多景象又是什么呢？他从来没看到过，可是明明认识它们。它们从哪儿来的？从生命的哪个ฐ神秘的深渊中来的？是过去的呢还是将来的呢？
然后，什么都隐灭了，切形象都化掉了然后，好象个人在高空，隔着云雾，最后次又看到那ว洋溢的河在田野中泛滥，那ว么威严那么เ迟缓的流着，简直象是静止的。而远远的仿佛有道灰白的微光，片汪洋，线水波在天边颤动，——那是大海。河向着海流去，海也向着河奔来。海ร吸引河，河也需要海ร。终于河流入海，不见了音乐在那里回旋打转，舞曲的美妙的节奏疯狂似的来回摆动；切都卷入它们所向无敌的漩涡中去了自由的心灵神游太空，有如为ฦ空气陶醉的飞燕，失声呼叫着翱翔天际欢乐啊！欢乐่啊！什么都没有了！哦！那ว才是无穷的幸福！
时间流逝，黄昏来了，楼梯那边已经黑了。雨点滴在河面上，化成无数的圆涡跟着水波打转。有时，根树枝，几片黑色的树皮，无声无息的浮过，顺流而去。凶残的蜘蛛饱餐之ใ后躲在最暗的角，——小克利ำ斯朵夫老是伏在窗洞边上；抹得乌七八糟的苍白的脸上闪着幸福的光彩。他睡熟了。
第三部日色矇眬微晦
神曲·炼狱第三十
他不得不让步了。虽然英勇的抵抗极其顽强，终究给戒尺制ๆ服了。每天早ຉ上三小时，晚上三小时，克利ำ斯朵夫必须坐在这架刑具前面。又要用心，又是厌烦，大颗大颗的眼泪沿着鼻子眼腮帮淌着：他把常常冻得红肿的小手在黑白的键子上搬动，弹错个ฐ音戒尺就打下来，同时还要听老师的咆哮，那是他觉得比挨打更受不了的。他自以为对音乐恨透了，但他拚命用功，那可不是单单为了怕父亲的缘故。祖父有过几句话给了他深刻๑的印象。老人看见小孙子哭，就郑重其事的和他说，为着人间最美最高尚的艺术，为着安慰苍生，为人类增光的艺术而吃些苦是值得的。克利ำ斯朵夫方面因为祖父把他当作大人看待而非常感激，方面因为那ว些话跟他儿童的刻苦与高傲的精神非常投合而大为ฦ感动。
但主要的原因，还是音乐所引起的某些情绪深深的印在心头，使他不由自主ว的留แ恋音乐，把生奉献给这个他自以为深恶痛绝，竭力反抗而无效的艺术。
依照德国的惯例，城里有座戏院，演着歌剧，喜歌剧，轻歌剧，话剧，喜剧，歌舞，杂耍，以及切可以上演的东西，不拘种类不拘风格。每星期表演三次，从下午六点到九点。老约翰·米希尔每次必到，对所有的节目都感到同样的兴趣。有次他带着孙子起去。好几天以前，他先把情节详细解释了番。克利斯朵夫点也不明白，只记得有些可怕的事；他边岂不及待的想看，边也十分怕看。他知道剧中ณ要有场雷雨，他就怕给霹雳打中。他知道剧中有场战争，他就不敢说自己会不会被杀死。头天晚上，他在床上真是急坏了。到了上演的日子，他几乎希望祖父有事不能来。可是开演的时间近了而祖父还没到เ，他又开始发愁，时时刻刻๑从窗里张望。终于老人出现了，他们俩动身了。他的心在胸中乱跳，口干舌燥，连个字都说不上来。
他到เ了那ว座神秘的屋子，那是家里的人常常提起的。约翰·米希尔在门口碰上几个熟人；孩子紧紧抓着他的手，深怕把祖父丢了，他不明白这个时候他们怎么还能泰然自若的有说有笑。
祖父坐在老位置上，在第排紧靠乐队的地方。他凭着栏杆，立刻和低音提琴手拉不断扯不断的谈起话来。这儿是他的天地了；其他音乐方面的权威，这儿可有人听他说话了；他便利用，甚至滥用这种机会。克利斯ั朵夫什么也听不见。看着这富丽堂皇的剧ຕ场，使他胆小的那么เ多的观众，等待开演的心情，把他神志都搅糊涂ิ了。他不敢回头去，以为所有的目光都钉着他个人，他哆哆嗦嗦的把小鸭舌帽夹在膝盖中间，圆睁着眼睛瞪着那个ฐ奇妙的幕。
终于台上敲了三下。祖父擤过鼻子。掏出脚本，那是他字不肯放过的，有时倒反因之不注意台上的戏文。乐队开始演奏，听开头几个和弦，克利斯朵夫就安心了。这个音响的世界可是他的世界了；从此以后，不管演的戏多么离奇，他总觉得很自然的。
开幕便是些纸板糊起来的树，和差不多跟这个样假的东西。孩子张着嘴望着，觉得有趣极了，可并不惊奇。戏剧的情节发生在假想的东方，那ว是他连点观念也没有的。诗歌体的台词全是无聊的废话，叫人摸不着头脑。克利斯ั朵夫什么也看不清，把剧情都弄错了，拿这个角儿认作那个角儿，扯着祖父的衣袖提出可笑的问句，证明他全盘不懂ฦ。可是他非但不厌烦，倒反看得出神了。他拿那ว个荒谬的脚本自己杜撰了个故事，和台上演的全不相干；眼前的情节随时跟他的故事抵触，不得不随时修正，孩子可并不着急。演员们叫着各种不同的声音；他从中挑了几个ฐ他喜欢的角儿，提心吊胆的注意他们的命运。他尤其为个美人儿颠倒，不老不少的年纪，金黄的长发，大得有点过分的眼睛，光着脚。不近情理的怪场面并没使他觉得刺眼。高大臃肿的演员的丑态，畸形怪状的合唱队分站两行，做着毫无意义的姿势，穷嘶极喊时的怪相，凌乱的假头发，男高音歌手的高底靴，女主角的化装，五颜六色的涂ิ抹脸：儿童尖锐的眼睛对这些都没有注意到。他好似个ฐ动了爱情的人，看不见爱人的真面目。儿童创造幻觉的奇妙的力量，能随时拦住不愉快的感觉把它改头换面。
这些奇迹原是音乐促成的。它把所有的东西罩上层薄雾，使切都显得高尚，美丽，动人。音乐使心灵狂热的需要爱，使它觉得周围的空虚，然后又提供许多幽灵似的对象来填补这空虚。小克利斯朵夫情绪紧张到เ极点。有些话，有些手势，有些乐句，使他非常不自在；他不敢看了，不知道那是正当的还是不正当的，脸忽儿红忽儿白，脑门上全是汗；而他还怕旁人发觉自己的慌乱。歌剧ຕ到第四幕，照例有桩不可避免的祸事要临ภ到对爱人头上，让男ç主角与女主角有个尖声大叫的机会；但那ว时孩子觉得要闭过气去了；他喉咙象着了凉样的难过，双手掐着脖子，连口水都咽不下了；他胀饱了泪水。幸而祖父感动的程度也和他不相上下。他对戏剧的兴趣，象儿童样的天真。逢到惊心动起的情节，他装做若无其事的轻轻咳嗽，遮掩心中的激动；可是克利斯朵夫看得很清楚，觉得很高兴。他热极了，昏昏欲睡，坐在那ว儿又非常不舒服。但他心意的想着：“是不是还有好久呢？希望它不要完呀！”
可是，突然之间切都完了，他不明白为什么完了。幕闭，大家都站起身子，心荡神驰的境界给打断了。
老小的两个孩子在夜里回去。多美的夜！多恬静的月光！他们俩声不出，翻来覆去想着他们的回忆。终于老人问道：“你快活吗？”
克利斯朵夫时答不上来，他还受着感情的控制，并且他不愿意说话，生怕把幻景赶跑了；他勉强振作了下，深深叹了口气，声音很轻的回答说：“哦！是的！”
老人笑了笑，过了会又说：“你瞧，做个音乐家多了不起！造出这些奇妙的场面，不是最大的光荣吗？那ว简直跟上帝下凡样。”
孩子听了大吃惊，怎么！这是人造出来的？他真没想到เ。他几乎以为那是自然而然产生的，是天造地设的原来个人，个音乐家，就象他将来也会成功的那种人，竟能造出这样的作品！哎唷！希望自己能有那么เ天，便是天也好！过后过后，随便怎么都可以！就是死也甘心了！他问：“祖父，这是谁作的呢？”
祖父说作者叫做法朗梭阿·玛丽·哈斯莱，是个德国的青年音乐家，住在柏林，他从前认识的。克利ำ斯朵夫竖起耳朵听着，突然问道：
“那末您呢，祖父？”
老人打了个寒噤。
“什么？"ิ他问。
“您，您有没有也做过这些东西？”
“当然，"老人的声音有点儿不高兴。
说完他不做声了；走了几步，又深深的叹了口气。这是他终身隐痛之。他向想写戏剧音乐，可是灵感不帮忙。他纸夹里头的确藏着他创作的二幕乐曲；但他对它们的价值毫无把握，从来不敢拿给人家去评评。
直到家里，他们俩再也不说句话。两人都睡不着觉。老人心里很难过，念着圣经安慰自己้。克利斯朵夫在床上回想着当晚的情形，连小地方都记得，赤足的女郎又在他面前出现了。快睡着的时候，句音乐忽然清清楚楚在耳边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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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象乐队就在近边；他不由得惊跳起来，昏昏沉沉的靠着枕头想道：“将来有天，我也要写这种东西，噢！我是不是能写呢？”
从那时期，他唯的欲望就是看戏。因为人家把看戏作为ฦ他工作的酬报，他对功课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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