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利斯朵夫，四七八稳而，高贵的成分真伪参半，方面是超然尘外的理想色彩，方面又是令人厌恶的卖弄技巧；至于舒伯特，便是英雄时代的宿将，仿佛沉在几里路长的明澈而毫无味道的水底里。是被多愁善感的情绪，半神，先知，教会的长老，也不免虚伪。甚至那伟大的巴赫，三百年如日的人物，承前启后的祖师，——也脱不了诳语，脱不了流行的废话与学究式的唠叨。在克利斯朵夫心目中，这位见过上帝的人物，他的宗教有时只是没有精神的，加着糖2的宗教，而他的风格是七宝楼台式的，繁琐纤细的风格。他的大合唱中，有的是牵惹柔情的老虔婆式的调子，仿佛灵魂絮絮不休的向耶稣谈情，克利斯朵夫简直为ฦ之作恶，似乎看到了肥头胖耳的爱神飞舞大腿。并且，他觉得这位天才的歌唱教师3是关在屋子里写作的，作品有股闭塞的气息，不象贝多芬或亨德尔有那种外界ศ的强劲的风，——他们以音乐家而论也许不及他伟大，可是更富于人性。克利斯朵夫对般古典派的大师不满意的，还因为他们的作品缺少自由灵动的气息，而差不多全部是"建筑"起来的：有时是种情绪用音乐修辞学的滥调加以扩大的；有时只是种简单的节奏，种装饰的素描，循环颠倒，翻来覆去，用机械的方式向各方面铺张，发展。这种对称的，叠床架屋的结构，——奏鸣曲与交响乐——使克利斯朵夫大为气恼，因为他当时对于条理之美，对于规模宏大，深思熟虑的结构之美，还不能领ๆ会。他以为这是泥水匠的而非音乐家的工ื作。
3巴赫曾任来比锡圣·托马斯学院歌唱教师二十七年。
她仔细的把他打量着，要知道他想些什么。她弄不明白，只觉得自己白费气力，没法把他完全抓住，他老是有扇门可以逃的。她暗中生气了。
“我不知道，"他说。
他不敢说出死这个字。
洛莎诧异的望着他：“是的，在夜里两ä三点钟的时候。”
可是刚在旧的躯壳中蜕化出来的蛹，只知道在新的躯壳中痛痛快快的欠伸舒展；它还来不及认识新的牢笼的界限。
天傍晚，他在个树林旁้边散步。眼睛被日光照得有些醉意，头里昏昏沉沉的在打转，他精神非常兴奋，看出来的东西都是另外副面目。柔和的暮色使万物更添了种神幻的情调。紫红与金黄的阳光在栗树底下浮ด动。草原上好象放出些磷火似的微光。天色象人的眼睛样温和可爱。近边的草场上有个少女在割草。穿着衬衣和短裙，露着脖子跟手臂，她扒起干草，堆在处。她长着个短鼻子，大脸盘，天庭饱满，头上裹着块手帕；焦黑的皮肤给太阳晒得通红，仿佛在尽量吸收傍晚的日光。
“喂！妈妈，您这样可不行哪！屋子关得严严的，老待在那些灰尘中间，太不卫生了。上点儿劲吧，赶快把东西收起来。”
他吓坏了，弯下身子摩着她的头：“哎，妈妈，怎么เ啦？要不要我帮忙？您病了吗？”
都不放过；而且她对孩子多疑的自尊心应付得那么轻巧那么留神，使他没法生气。她也给他受点文学教育，表面上好象是不经意的：他的极端的无知，她绝对不以为奇，但有机会总指出他的错误，简简单单的，若无其事的，仿佛克利斯朵夫犯的错是挺自然的；她并不拿沉闷的书本知识吓唬他，只利用晚上在块儿的机会，挑些历史上的，或是德国的，或是外国的诗人的美丽的篇章，教弥娜或克利斯朵夫高声朗诵。她把他当做个家属的孩子，亲热的态度带点儿保护人的意味，那是克利ำ斯朵夫不觉得的。她甚至管他的衣著，给他添换新的，打条毛线围巾，送些穿扮用的小东西，而给的时候又那么亲切，使他能毫不难堪的收下礼ึ物。总之，她对他差ๆ不多象慈母样的处处照顾，事事关心。凡是本性善良的妇女，对个信托她的孩子都有这种本能，用不着对孩子有什么เ深刻๑的感情。但克利斯朵夫以为这些温情是专为ฦ他个人而发的，便感激到了极点；往往他突然之ใ间有些热情冲动的表现，使克里赫太太尽管看了好笑，心里还是很舒服。
克利斯朵夫自然不懂得女子心理的这些复杂的变化，——而且表面比实际更复杂。他常常给两位女朋友的态度弄糊涂了；但他能ม够爱她们是多么快活，甚至把她们使他困惑使他有点难过的表情都信以为真，唯有这样，他才能ม相信她们对他的感情和他对她们的样。只要听到亲热的言半语，或是看到可爱的眼神，他就快乐之极，有时竟感动得哭了。
他和兄弟们绝对谈不到亲切。最小的个，恩斯德，十二岁，是个下流无耻的小坏蛋，整天跟批和他差不多的小无赖鬼混，不但学了种种的坏习气，而且还有些丢â人的恶癖，老实的克利斯朵夫连想也没想到，而有天发觉了不胜痛恨。至于洛陶夫，丹奥陶伯伯最喜欢的那个，是预备学生意的。他规矩，安分，可是性情阴险，自以为比克利斯朵夫高明万倍，不承认他在家里有什么权，只觉得吃他挣来的面包是应当的。他跟着父亲伯父恨克利斯朵夫，学他们那套胡说乱道。两兄弟都不喜欢音乐；洛陶夫为ฦ了模仿丹奥陶伯伯，还故意装做瞧不起音乐。克利斯朵夫把当家的角色看得很认真，他的监督与训诫使小兄弟们感到拘束，想起来反抗；但克利斯朵夫拳头又结实，对自己้的权限又看得很清，把两个兄弟收拾得服服帖帖。可是他们尽可拿他随意摆布，利ำ用他的轻信做的圈套无不成功。他们拐其他的钱，扯着弥天大谎，再在背后嘲笑他。而克利斯朵夫是永远会上当的。他极需要人家的爱，听到个ฐ亲热的字眼就会怨气全消，得到点儿感情就会原谅切。有次，小兄弟俩假情假意的和他拥抱，使他感动得流泪，乘机把觊觎已久的亲王送的金表骗上了手，又偷偷的笑他的傻；克利斯朵夫碰巧听见了，不禁信心大为动摇。他瞧不其他们，但因为天生的需要爱人家，相信人家，所以还是继续受气。他也明明知道，他恨自己，发觉兄弟俩耍弄他，就把他们揍顿。可是事过境迁，只要他们要丢â下什么饵，他又会上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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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贵尊严之殿下！
孩子就是这样的在音响的森林中徘徊，觉得周围有无数陌生的力量，偷偷的觑着他，呼唤曲，有的是为了抚慰他，有的是为了要吞掉他
怎么不要呢？他高兴极了，嘟囔着回答说要的。两人便起坐在钢琴前面。这回克利斯朵夫是坐在大堆厚厚的书上了，很用心的上他的第课。他先听说这些咿咿唔唔的精灵都有古怪的名字，
有些日子，他趁母亲转背的时候溜出屋子。先是人家追他，抓他回去；后来惯了，也让他自个儿出门，只要他不走得太远。他的家已๐经在城的尽头，过去差不多就是田野。只要他还看得见窗子，他总是不停的向前，小步小步的走得很稳，偶而用只脚跳着走。等到拐了弯，杂树把人家的视线挡住之后，他马上改变了办法。他停下来，吮着手指，盘算今天讲哪桩故事；他满肚子都是呢。那些故事都很相象，每个ฐ故事都有三四种讲法。他便在其中挑选。惯常他讲的是同件故事，有时从隔天停下的地方接下去，有时从头开始，加些变化；但只要件极小的小事，或是偶然听到的个字，就能使他的思想在新的线索上发展。
他想出把根旧绳子缚在他的魔术棍上，本正经的丢在河里，等鱼儿来咬。他明知鱼不会咬没有饵也没有钓钩的绳，但他想它们至少会看他的面子而破次例；他凭着无穷的自信，甚至拿条鞭子塞进街上阴沟盖的裂缝中去钓鱼。他不时拉起鞭子，非常兴奋，觉得这回绳子可重了些，要拉起什么宝物来了，象祖父讲的那个故事样
他对于自己在旁窃听这种冒昧的行动，先表示了番歉意，又把克利斯朵夫大刀阔斧痛击敌人的偏偏恭维了阵。想到这点，他又笑了。克利ำ斯朵夫挺高兴的望着他，可是还不大放心：
“真的吗？”他问，"ิ你不是取笑我吗？”
那青年赌着咒否认。克利斯ั朵夫脸上登时有了光采。
“那末你认为我是对的，是不是？你同意我的主张了？”
“老实说，我不是音乐家，完全是门外汉。我所喜欢的唯的音乐，——绝对不足恭维，——是你的音乐至少这可以表明我的趣味不算太坏”
“唔！唔！"克利斯ั朵夫虽然还有些怀疑，究竟被捧上了，“这还不能算证据。”
“哎，你真苛求得了罢！我也跟你样想：这算不得证据。所以你对德国音乐家的意见，我决不敢大胆批评。但无论如何，你对般的德国人，老年的德国人，批评得太中肯了；那些糊涂的浪漫派，那种腐败的思想，多愁多病的感情，人家希望我们赞美的陈言俗套，真叫做&3๑9;这不朽的昨日，亘古不灭的昨日，永久长存的昨日，因为它是今日的金科玉律，所以也是明日的金科玉律！&39;”
他又念了段席勒诗中的名句：
“亘古常新า的昨天，永远是过去的也永远会再来”
“而他就是第个该打倒的！"ิ曼海姆又加上句按语。
“谁？"克利ำ斯朵夫问。
“写下这种句子的老古董喽。”
克利斯朵夫不懂ฦ他的意思。曼海姆接着又说：
“第，我希望每隔五十年大家把艺术和思想做番大扫除的工作，只要是以前的东西，样都不给它剩下来。”
“那可过分了些，"克利斯朵夫笑了笑。
“点儿都不过分，我告诉你。五十年已经太长了，应当是三十年，或者还可以少些！这才是种卫生之道。谁会把祖宗的旧东西留แ在家里呢？他们死，我们就恭恭敬敬的把他们送出去放在边，让他们去烂，还得堆上几块石头，使他们永远不得回来。软心的人也会放些花上去。那我不反对，我也无所谓。我只要求他们别跟我来麻烦。我就从来不麻烦他们。活的在边，死的在边：各管各的。”
“可是有些死人比活人更活！”
“不！不！要是说有些活人比死人更死倒更近于事实。”
“也许是罢。不管怎么样，有些老人的确还年轻。”
“假使他还年轻，我们自己会发觉的，可是我不信这个话。从前有用的，第二次决不会再有用。只有变才行。第先得把老人丢开。在德国，老人太多了。得统统死掉才好！”
克利斯朵夫聚精会神听着这些古怪的话，费了很大的劲讨论；他对其中部分的见解有同感，也认出有好多思想跟自己的样，只是听到别人用夸张可笑的口吻说出来，觉得有点刺耳。但因为他相信人家和他样的严肃，便认为ฦ那些话或许是这个似乎ๆ比他更有学问更会讲话的青年根据了他的原则，按照逻辑推演出来的。多少人不能原谅克利ำ斯朵夫的刚ธ愎自用，其实他往往谦虚得有点孩子气，极容易受般教育程度比他高的人愚弄，尤其在他们不是为了避免讨论难题而拿自己้的教育做挡箭牌的时候。曼海姆故意以发表怪论为乐，问答，话越说越野，自己听了也在暗笑。他从来没碰到个人拿他当真的，如今看到克利斯ั朵夫费尽心力想讨论，甚至想了解他的胡说八道，不由得乐死了；他边嘲笑克利斯ั朵夫，边因为克利斯ั朵夫对他这么重视而很感激，觉得他又可笑又可爱。
他们分手的时候已经变成好朋友；可是过了三小时，克利斯ั朵夫在戏院预奏会中看见曼海姆在乐队的小门里伸出头来，笑嘻嘻的对他做着鬼脸，仍不免有点奇怪。预奏完毕，克利ำ斯朵夫过去找他。曼海姆很亲热的抓着他的胳膊说：
“你有功夫吗？你听我说。我有个ฐ主意在这儿，也许你会觉得是胡闹你不想抽个空，把你对音乐和对那些无聊的音乐家的感想写下来吗？与其跟乐队里四个只会吹吹笛子拉拉提琴的傻瓜白费口舌，直接向大众说话不是有意思多吗？”
“你问我这样做是不是有意思得多？是不是我愿意？嘿，可是我写了文章送到哪儿去呢？你倒说得好，你！”
“我不是说过有个主意吗？我跟几个朋友：亚达尔培·洪·华特霍斯，拉斐à尔·高特林，亚陶尔夫·梅，吕西安·哀朗弗尔，——办了份杂志。这是本地唯有见解的杂志，名字叫做酒神——你定知道的吧？我们都佩服你，很想请你加入我们的团体。你愿意担任音乐评论吗？”
克利斯朵夫听了这话受宠若惊，恨不得马上接受；他就是怕不够资格，不会写文章。
“放心，"曼海姆说，"你定会写的。何况朝做了批评家，你尽可以为所欲为。别顾虑什么公众。你才想不到他们多蠢呢。做个艺术家算得什么！谁都可以嘘เ他。可是批评家有权利向大家说：&39๗;替我嘘这个家伙！&39๗;场子里的听众，反正把思想这件麻烦事儿交给你了。你爱怎么想都可以，只要你装做在思想。那些傻蛋只求塞饱肚子，不管是什么。他们没有不吃的东西。”
克利斯朵夫终于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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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了，非常感动的道谢。他只提个条件，就是文字的内容绝对不受限制ๆ。
“自然啰，自然啰，"曼海ร姆回答。"绝对自由！咱们每个人都是自由的。”
晚上散戏的时候，他又第三次去钉ล着克利ำ斯朵夫，把他介绍给亚达尔培·洪·华特霍斯和其余的朋友。他们都对他很诚恳。
除了华特霍斯是本地的旧世家出身，余下的尽是犹太人，都很有钱：曼海姆的父亲是银行家；高特林的是有名的葡萄园主；梅的是冶金厂经理；哀朗弗尔的是大珠宝商。这些父亲全是老派的以色列族，勤俭啬刻，永远守着他们的民族精1神，不惜千辛万苦的搞钱，而对自己的毅力比对财富更得意。但那些儿子似乎生来要把父亲挣起来的家业毁掉；他们取笑家庭的成见，取笑那ว种象蚂蚁般苦吃苦熬，惨淡经营的生活；他们学着艺术家派头，假作瞧不起财产，把它从窗里扔出去。其实他们根本没有多大手面，尽管荒唐胡闹，也不会昏了头，忘了实际。并且做父亲的也很留神，把缰绳拉得很紧。最会挥霍的是曼海姆，真心想把家私大大方方แ的花个痛快；可是他无所有，只能在背后直着嗓子骂父亲吝啬，心里倒也满不在乎，还认为ฦ父亲的办法是对的。归根结蒂，唯有华特霍斯个人财产自主，拿得出现钱，杂志便是由他出钱维持的。他是诗人，写些亚尔诺·霍尔茨和瓦尔特·惠特曼派的
1今欧洲人统称希伯莱族为以色列人或犹太人。
“自由诗"，句长句短的，所有的点，逗点，三点，横划，1静默，大写字，斜体字，底下加线的字等等，都有种极重要的作用，不下于叠韵和重复的辞句。他用各国文字中的字，各种没有意义的声音羼在诗里。他自命——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诗歌方面做个塞尚纳。的确，他很有想象力，2对枯索无味的东西很有感觉。他又是感伤又是冷淡，又是纯朴又是轻浮，偏要把加工雕琢的诗句装做名士派。在时髦人物心目中，他很可能成为个好诗人。可惜杂志上，沙龙里，这等诗人太多了；而他还想做到只此家。他味充作没有贵族偏见的王爷，其实他这种偏见比谁都要多，只是自己不承认。他有心在他主ว持的杂志周围只安插批犹太人，为ฦ的教他的反犹太家属骇怪，同时向自己证明他的思想自由。他对同人说话的口吻很客气很平等，骨子里是不动声色的瞧不其他们。他明知他们利ำ用了他的姓氏和金钱非常得意，却也由á他们去，因为这样他才能自得其乐的轻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