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南家仅有的点儿钱消耗得很快。每天晚上，他们不胜忧急的发觉荷包的漏洞越来越大了。他们想法子撙节，可是不会：他们就让步了，“等下次再省罢"，就得靠多少年的磨练去学。天生不知俭省的人而勉强求俭省，只是白费时间：“是时候了，节约是种学问；
大家继续谈天：倘使你不是从小习；而要是偶然挣了或自以为挣了些小钱的时候，又马上把这笔盈余花掉，结果是花费的比挣来的超过十倍。
而克利斯朵夫最感动的尤其是她的慈悲心，为曾经侮辱她的人哭，她要为战死的敌人哭，——打了胜仗；他们伤了，她去安慰；他们临ภ终，她去祈祷，便是对出卖她的人也不怀怨恨，到了火刑台上，火在下面烧起来的时候，她也不想到自己，只担心着慰勉她的修士，教他快走。"她在最剧烈的厮杀中还是温柔的，对最坏的人也是善良的，便是在战争中也是和平的。战争是表示魔鬼得胜，可是在战争中间，她有上帝的精神。”
“不论别ี人如何蛮横，命运如何残酷，你还得抱着善心不论是如何激烈的争执，你也得保持温情与好意，不能让人生的磨难损害你这个内心的财宝”
她是在恬静的空气中ณ自由自在的长大的。那么平静，那么从容。她性子懒懒โ的，喜欢东遛遛，西逛逛，没头没脑的尽睡。她会在园子里几小时的躺下去。她在静默中ณ飘飘荡荡，好似只苍蝇在夏日的溪水上轻轻拂弄。有时，她无缘无故的突然奔起来，奔着，奔着，象头小动物，脑袋与胸ถ脯微微向右边侧着，非常轻灵，自然。她简直是头小山羊，就为ฦ了喜欢蹦跳而在石子堆里溜滑打滚。她和小狗，青蛙，野草，树木，种田的人，院子里的鸡鸭，唠唠叨叨的说话。她疼爱周围的切小生物，也很喜欢大人，可是不象对小东西那么毫无顾ุ忌。她不大见到外界ศ的人。庄子离城很远，完全是孤零零的。尘土飞扬的大路上，难得有个满面正经，拖着沉重的脚步的农夫，或是个眼睛发亮，脸孔紫铜色的，美丽的乡下女人，昂着头，挺着胸，摇摇摆摆的走过去。葛拉齐亚在静悄悄的大花园里独自消磨日子：个人也不看见，后来不厌烦，对什么也不怕。
于是那浪人走了。
他是那种暴发户的儿子，搞些贵族派的文学，自命为ฦ第三共和治下的贵族。他叫做吕西安·雷维—葛，两只眼睛离得很远，眼神很尖锐，鼻子是往里勾的，金黄的须修成尖尖的，象画家梵·狄克的模样，头发已经未老先衰的秃落，但跟他的尊容很相配，说话很甜，举止潇洒，又细又软的手给人家握在手里仿佛会化掉的。他永远装得彬彬有礼，周到เ细腻，便是对心里厌恶而恨不得推下海去的人也是如此。
他和般有钱的，游手好闲的，布尔乔亚的堕落的少女最投机。他是她们的个伴侣，等于个腐化的女仆，比她们更放肆更机灵，有许多事能够教她们艳羡。她们对他毫无顾忌，尽可把这个任所欲为的，捰体的，不男不女的人仔细研究。
他们戏剧ຕ风格之混杂也不下于他们的感情。他们造出种杂揉的土话，把各阶级各地方迂腐而粗俗的口语，把古典的，抒情的，下流的，做作的，幽默的，胡说八道的，不雅的，隽永的话，统统凑在处，好象带着外国口音。他们天生的会挖苦人，滑稽突梯，可是很少天趣；但他们凭着乖巧ู的手法，能仿着巴๒黎风气制造出些天趣。虽然宝石的光泽不大美，镶工未免笨重繁琐，放在灯光下面至少会发亮：而只要有这点就足够了。他们很聪明，观察很精密，却有些近视；几百年来在柜台上磨坏了的眼睛是要用放大镜来检视感情的，他们把小事扩大了好几倍，而看不见大事；他们因为特别喜欢假珠宝的光彩，所以除了他们暴发户心目中的典雅的理想以外，什么都不会描写。那简直是极少数游手好闲的人和冒险家争夺些偷来的金钱与无耻的女性。
克利斯朵夫掩着鼻子，对高恩说：
他没发觉大家已经离席，独自坐在那里，想着莱茵河畔的山岗，大树林，耕种的田，水边的草原，和他的老母。有几个
丹沃斐·古耶是个胖子，腰背厚实，肌肉发达，黑胡子，簇很浓的头发卷儿挂在脑门上，脑门铺有些粗大的皱痕，却毫无表情，不大端正的方脸仿佛在木头上极粗糙的雕出来的，短臂，短腿，肥厚的胸部ຖ：看上去象个木商或是当挑夫的奥弗涅人。他举动粗俗，出言不逊。他的投身音乐界完全是为了政治关系；而在当时的法国，政治是唯的进身之阶。他发见跟个当部长的某同乡有点儿远亲，便投靠在他门下。但部长不会永久是部ຖ长的。看到เ他的那个部长快下台的时候，丹沃斐·古耶赶紧溜了，当然，凡是能捞到的都已๐经捞饱，特别是国家的勋章，因为他爱荣誉。最近他为了后台老板的劣迹，也为了他自己的劣迹，受到เ相当猛烈的攻击，使他对政治厌倦了，想找个位置躲躲暴风雨；他要的是能跟别人找麻烦而自己不受麻烦的行业。在这种条件之下，批评这行是再好没有了。恰好巴黎家大报纸的音乐批评的职位出了缺。前任是个颇有才具的青年作曲家，因为非要对作品和作家说他的老实话而被辞掉的。古耶从来没弄过音乐่，全盘外行：报馆却毫不踌躇的选中了他。人们不愿意再跟行家打交道；对付古耶至少是不用费心的：他决不会那ว么可笑，把自己的见解看做了不起；他永远会听上面的指挥，要他骂就骂，要他捧就捧。至于他不是个ฐ音乐家，倒是次要的问题。音乐่，法国每个人都相当懂的。古耶很快就学会了必不可少的诀窍。方法挺简单：在音乐会里，只要坐在个ฐ高明的音乐家旁边，最好是作曲家，想法逗他说出对于作品的意见。这样的学习几个月，技术就精通了：小鹅不是也会飞吗？当然，这种飞决不能象老鹰样。古耶大模大样的在报纸上写的那些胡话，简直是天晓得！不管是听人家的话，是看人家的文章，都味的缠夹，什么都在他蠢笨的头脑里搅成团糟，同时还要傲慢的教训别人。他把文章写得自命不凡，夹着许多双关语和盛气凌人的学究气；他的性格完全象学校里的舍监。有时他因之受到猛烈的反驳，便哑口无言，装假死。他颇有些小聪明，同时也是鄙俗的伧夫，忽而目中无人，忽而卑鄙无耻，看情形而定。他卑躬屈节的谄媚那班"亲爱的大师"，因为他们有地位，或是因为他们享有国家的荣誉他认为估量个音乐家的价值，这是最可靠的方法。其余的人，他都用鄙夷不屑的态度对付；至于那些饿肚子的，他就尽量利ำ用。——他为人的确不傻。
他回到站上，无聊的等了会，火车终于到了。克利斯ั朵夫准备看到เ洛金那张大胆的脸伸在车门外面；因为他断定她决不会失约；但她竟没有露面。他不大放心的跑到每间车厢里去找，正在潮水般的旅客中挤来撞去的时候，忽然瞥见张并不陌生的脸。那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矮身量，脸蛋很胖，红得象苹果，望上翘起的鼻子又短又小，大嘴巴，头上盘着根粗辫子。他仔细看，发觉她手里拿着只提箱好象是他的。她也在那里象麻雀似的打量他，看到他注意她，便向他走近了几步，但到了克利斯朵夫面前又停住了，睁着耗子似的小眼睛骨碌碌的望着他，声不出。克利斯ั朵夫这下可认出来了：她是洛金家里放牛的女孩子。他便指着箱子问：“这是我的，是不是？”
“那末东西是谁给你送过来的？”“不是洛金是谁！得啦，给我罢！”
他这么想着，可没有点感伤的意味。片和气从泥土中ณ升起。克利ำ斯朵夫向墓岤弯着身子，低声祷告说：“希望你进到我的心里来！”
他们站起身来。她把才摘下的束新鲜的紫罗兰递给他，把些枯萎的放在自己胸口，扑了扑膝盖上的泥土，两人默默无言的出了墓园。云雀在田里啾啾的叫。白蝴蝶在他们头上飞。他们坐在块草地上。村子里的炊烟往着雨水洗净的天空直线的上升。平静的河水在白杨丛中闪闪发光。片明晃晃的蔚蓝ณ的水气在草原与森林上面铺了层绒毛。
可是哈斯ั莱的手动也不动；即使这青年的呼声使他的心颤动了刹那，但瞅着克利斯朵夫的那双黯淡的眼睛并没露出点儿光采。讥讽与自私的心绪又占了上风。他把上半身微微欠动下，滑稽的行了个礼，回答说：“不胜荣幸！”
克利斯朵夫明明看到留下去没有意思了，句话说了半就停住。他卷起乐谱，站起身子。哈斯莱也跟着站起。胆怯而惶愧的克利斯朵夫嘟嘟็囔囔的表示歉意。哈斯莱微微弯了弯腰，用着高傲而不耐烦的态度伸出手来，冷冷的，有礼的，送他到เ大门口，没有句留แ他或约他再来的话。
克利斯朵夫鼓起勇气重新工作。什么名副其实的文人，有名无实的文人，多嘴而不能生产的人，新闻记者，批评家，艺术界的商人和投机分子，他都不愿意再跟他们打交道。至于音乐家，他也不愿再白费光阴去纠正他们的偏见与嫉妒。他们讨厌他是不是？好吧！他也讨厌他们。他有他的事业，非实现不可。宫廷方面恢复了他的自由：他很感激。他感激人们对他的敌意：因为这样他才能安心工作了。
能ม否认社会固然很好，但社会决不轻易让青年人说说大话就把它否认了的。克利斯ั朵夫很真诚，可是还抱着幻想，没有把自己้认识清楚。他不是个ฐ修道士，没有遁世的气质，更没到เ遁世的年龄。最初个时其他还不大痛苦，因为他心意浸在创作里头；只要有工作可做，他就不会觉得有什么เ欠缺。但旧ງ作已完，新า作还没在心中抽芽的期间，精神上往往有个低潮：他徬徨四顾ุ，不禁对自己้的孤独寒心。他问自己为什么要写作。正在写作的时候是不会有这种问题的：写作，就因为应当写作，那不是挺简单吗？等到件作品诞生了，摆在面前之后，先前把作品从胸中挤压出来的那个ฐ强烈的本能就不出声了，而我们也不明白为什么要产生这件作品了，不
他可替她的台词有些担心，问：“你想你这样行了吗？”
她跑来了，随手把帽子望头上套。他弹完了，她要他再弹，嘴里还来阵娇声娇气的赞叹；那是法国女子的习惯，不管是为了特里斯ั坦或是为了杯巧克力。克利斯朵夫笑了：这对他的确换了种口味，和德国人张大片辞的派头完全不同。其实是样的夸张，不过是两个极端罢了：个是把件小骨董说得山样大，个是把座山说得小骨董样小：还不是样可笑！可是他那时觉得后面的种比较可爱，因为是从他心爱的嘴里说出来的。高丽纳问他弹的是谁的作品；知道是他的大作，她又叫了起来。他早上已๐经告诉过她，他是个作曲家，但她根本没注意。她挨着他坐下，硬要他把全部作品弹遍。散步的事给忘了。这不但表示ิ她有礼，而且因为她极喜欢音乐่，她靠着奇妙的本能ม补足了教育的缺陷。他先还不拿她当真，只弹些最浅的曲子。但他无意中奏了段自己比较看重的作品而她居然更喜欢，虽然他并没告诉她什么เ，他就又惊又喜了。般德国人遇到懂音乐的法国人，都会表示种天真的诧异，克利斯ั朵夫就是这样：
然而她对克利斯朵夫的作品和行事倒反更注意。她不动声色的逗他的哥哥提到这些问题，把他白天和克利斯朵夫的谈话讲出来，然后她含讥带讽的评论几句，凡是可笑的地方桩都不放过，使弗朗兹对克利ำ斯朵夫的热情不知不觉的降低下去。
“音乐太多了！你们糟蹋自己，糟蹋音乐。你们糟蹋自己是你们的事；可是音乐，别ี胡来了罢！我不许你们糟蹋世界上的美，把圣洁的和声跟恶浊的东西放在只篮里，把帕西法尔的序曲插在联队女儿的幻想曲和萨克管的四重奏中ณ间，或是把贝多芬的柔板跟美洲土人舞乐或雷翁加伐罗的无聊作品放在起。你们自命为世界上最大的音乐民族，你们自命为ฦ爱音乐。可是爱哪种音乐呢？好的还是坏的？你们不论好坏都同样的拍手喝彩。你们先挑下行不行？究竟要哪种？你们不知道，不愿意知道：你们怕决定，怕闹笑话你们这种谨慎小心，替我见鬼去罢！——你们说，你们在切偏见之上，是不是？——其实你们是被压在切偏见之下”
1้此处所谓的歌为德国特有的种歌唱乐曲，有纯粹的民间歌谣，亦有音乐家以著名的诗歌起成的。自无名作家以至贝多芬，舒伯特，舒曼等均制ๆ作甚夥，而庸俗作家的产量尤为丰富，在德国为家家户户歌咏的最通俗的音乐。本书中凡用仿宋体排的歌字，均指此种体裁的歌。
但他给热情蒙蔽了。缥缈的雾，贫血的谎言，"没有阳光的幽灵式的思想"，使他浑身冰冷。他进着全部的生命力向往于太阳。他味逞着青年人的血气，瞧不起周围的虚伪或是他假想的虚伪；他没看到民族的实际的智慧在那里逐渐造成些伟大的理想，把粗野的本能加以驯服或加以利用。要使个民族的心灵改头换面，既ຂ不是靠些片面的理由á，靠些道德的与宗教的规律所能办到，也不是立法者与政治家，教士与哲学家所能ม胜任：必须几百年的苦难和考验，才能磨炼那些要生存的人去适应人生。
“这有什么理由可说的！譬如垃圾发臭，难道还得讨论它发臭的原因吗？它发臭，那ว就完了，我只能堵着鼻子走开。”
他以为这不过是个神经衰弱的女子的病态的玩艺儿，喜欢把磨人当作消遣。他耸耸肩膀，或是假装不听她的，并不拿她当真。但他有时仍不免想把她从窗里扔出去：因为神经衰弱这个病和闹神经衰弱的人对他都不是味儿
“是的，头两天她哥哥没有来以前，就是我个ฐ人在那里。”
她觉得自己的血望心中倒流。
萨皮纳没有收拾完毕，往往女仆已经走了，而顾客在门外打铃了。她听见铃响，还得人家叫了二声，才决心从椅子上站起，笑眯眯的，从容不起的走出去，——从容不迫的寻找顾客所要的货，——要是找了下找不到，或是要化些气力，譬如把梯子从这边搬到那边才能ม拿到，——她就消消停停的说那ว东西已经卖完了；因为她不想把屋子整理下，也不肯添办卖缺的货，顾ุ客们不是不耐烦了，就是照顾别ี的铺子去了。可是他们并不怪怨她。这样个可爱的，说话的声音那么柔和的女人，对什么都是不慌不忙的：怎么能跟她生气呢？随便你说什么，她都无所谓；人家也感觉得很清楚，即使抱怨的话已经出了口，也没勇气再说下去；他们走了，对她可爱的笑容也回报个ฐ笑容，可是从此不再上门了。她并不因之着慌。她老是那么笑盈盈的。
在于莱和伏奇尔这些人看来，她正是个ฐ引起反感的对象。她的切都使他们愤慨：她的无精打采，家里的杂乱，衣著的随便，永远的微笑，客客气气听着他们的批评而满不在乎ๆ，对于丈夫的死，孩子的病，营业的衰落，日常生活中ณ大大小小的烦恼，都若无其事的不以为意，无论什么也改变不了她的习惯和游手好闲的脾ຆ气，——她的切都教他们生气；而最糟的是这样个人居然会讨人喜欢。这是伏奇尔太太不能原谅的。仿佛萨皮纳故意拿她的行为来取笑根深蒂固的传统，真正的做人之道，板三眼的责任，毫无乐趣的工作，取笑那ว些忙乱，闹哄，吵架，叹苦，和有益身心的悲观主义；而这悲观主义便是于莱家的，也是所有的规矩人的生存的意义，使他们的生活成为ฦ补赎罪孽的准备的。要是个女人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把神圣的日子糟蹋完了，还胆敢不声不响的瞧不起人，人家却象苦役犯般的忙得要命，——而结果大家倒派她有理，那还象话吗？不要教守本分的人灰心吗？幸而，谢谢上帝！世界上还有些明白人，能使伏奇尔太太跟他们起得到些安慰。他们从百叶窗里偷觑着小寡妇，每天都得把她议论番。吃晚饭的时候，这些闲话使全家的人都嘻嘻哈哈的乐่死了。克利ำ斯朵未心不在焉的听着。伏奇尔夫妇素来好批评邻居们的行为ฦ，他早ຉ已听腻了，再也不去注意。何况他对萨皮纳的认识仅限于脖子和裸露的手臂，虽然觉得可爱，还谈不到对她的为人有什么确切的见解。然而他觉得自己对她非常宽容；而且为了故意跟人家别扭，他很高兴萨皮纳教伏奇尔太太生气。
她还是哭着，没法停下来。他拿手帕替她抹着眼泪。
“我再想得明白也没用：为ฦ了点儿小事就会哭起来你瞧，我又来了原谅我罢。我真傻。我老了，没精神了，觉得什么都没意思，我对什么事也不中用了。我真想把自己跟这些东西块儿埋掉算了。”
克利斯朵夫自从发觉自己爱了克里赫太太之ใ后，对弥娜就离得远了。她的傲慢冷淡，已经使他愤愤不平；而且和她常见之下，他也渐渐放大胆子，不再检点行动，公然表示他的不痛快了。她喜欢惹他；他也毫不客气的顶ะ回去，彼此说些难堪的话，把克里赫太太听得笑起来。克利斯ั朵夫斗嘴的技术并不高明，有几次他出门的时候气愤之极，自以为恨着弥娜了。他觉得自己还会再上她们家去，只是为了克里赫太太的缘故。
1按系阿波罗神雕像之种。贝尔凡特乃ี罗马教皇宫内的美术馆名称。此处所指系藏于该馆的阿波罗雕像的复制品。
忽儿他把这些都忘了，只注意着路的风景。他好久没有能出城，所以尽量吟味着刮在脸上的风，船头的水声，浩荡的河面，岸上时刻变换的风景：灰色的平淡无奇的崖岸，半浸在水里的丛柳，金黄的葡萄藤，有好多传说的削壁，城镇上矗立着哥特式的钟楼，和工厂里黑烟缭绕的烟突。他正在自言自语的出神，邻座的少年却怯生生的，嗄着嗓子，穿插几句关于那些修葺完整，挂满了常春藤的废墟的掌故。他说着话，仿佛对自己演讲似的。克利斯朵夫给他提起了兴致，便向他问长问短。对方马上抢着回答，很高兴能够显显他的才学，嘴里老是把克利斯朵夫叫做宫廷提琴师先生。
他们就此搭讪起来。那少年在音乐会中看见过克利斯ั朵夫，而人家所说的关于克利斯朵夫的故事更给了他深刻的印象。他并没说出这点，可是克利斯朵夫体会得到，并且还因之ใ而惊喜交集。从来没有人对他用过这种感动的恭敬的口吻。他继续打听关于路上城镇的史迹，那少年就把最近才得来的知识起搬出来，使克利斯ั朵夫大为钦佩。但这不过是他们的借题发挥：两人真正的兴趣是在于认识对方的人。他们不敢直捷爽快的提到เ正文，只偶而提出两句笨拙的问话。终于他们下了决心；克利斯朵夫才知道这位新朋友叫做"奥多·狄哀纳先生"ิ，是城里个ฐ富商的儿子。谈之下，他们当然发见了共同的熟人，话慢慢的多起来了。船到了克利斯朵夫的目的地的时候，他们正谈得非常有劲。奥多也在这儿下船。这种巧事，他们认为非常奇怪。克利ำ斯朵夫提议在午餐以前随便溜溜，于是两人就往田野里走去。克利斯ั朵夫亲热的挽着奥多的手臂，告诉他自己的计划，好象从小就认识他的。他因为年龄相仿的同伴个也没有，所以和这个有教养，有知识，对他表示好感的少年在块儿，感到说不出的快乐่。
音乐会快开场了，座位还空着半。大公爵没有到。在这种场合自有位消息灵通的热心朋友来报告，说府里正在开会，大公爵不会来了：这是从极可靠的方面传出来的。曼希沃听了大为丧气，魂不守舍的踱来踱去，靠在窗上东张西望。老约翰·米希尔也着了急，但他是为ฦ孙子操心，把嘱咐的话絮絮叨叨的说个不停。克利斯ั朵夫也给他们刺激得很紧张：他并不把弹的曲子放在心上，只是想到要向大众行礼ึ而着慌，而且他越想心里越急。
序曲重新开始，这回可是奏完了。然后就轮到เ克利斯朵夫。曼希沃把节目排得很巧妙，使他的和儿子的技艺能同时表显出来：他们要合奏莫扎特的阕钢琴与小提琴的奏鸣曲。为了增加效果，克利斯朵夫应当先出场。人家把他带到เ前台进口的地方，指给他看放在台前的钢琴，又把所有的举动教了他遍，便把他推出后台。
他的幻想可并不是什么连贯的故事，而是没头没尾的，他难得看到幅清楚的形象：母亲做着点心，用万刮去手指上的面糊；——或是隔天看见在河里游泳的只水老鼠；——再不然是他想用柳条做的那根鞭子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会想起这些！——他往往是无所见，可是明明觉得有无数的境界。那好比有大堆极重要的事，不能说或不必说，因为是人尽皆知的，从古以来就是这样的。其中有些是凄凉的，非常凄凉的；但绝对没有日常生活中遇到เ的那种难堪，也并没有象克利斯朵夫挨着父亲的巴掌，或是羞愤交加的想着什么เ委屈的时候那种丑恶与屈辱：它们只使他精神上感到凄凉静穆。同时也有些光明的境界，散布出欢乐的巨流，于是克利斯朵夫想道：“对啦，我将来要做的就是这样的。"他完全不知道所谓这样的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说这句话；但他觉得非说不可，觉得那是极明显的事。他听到เ片海洋的声音，就在他身旁，只隔着道砂堤。这片海洋是什么เ东西，要把他怎样摆布，克利斯朵夫连点观念都没有。他只意识到这海ร洋要从堤岸上翻过来，那时啊，那时才好呢，他可以完全快乐了。只要听着它，给它宏大的声音催眠着，切零星的悲痛与耻辱就都能平复下来；固然这些感觉还使他伤心，可是再没有可耻与侮辱的意味：切都显得那么เ自然，差不多是甜美的了。
曼希沃踮着足尖走进来，撞见孩子坐在太高的键盘前面的那ว天，他把他打量了会，忽然心中ณ亮：“哦，神童！怎么早先没想到呢？这不是家庭的运气吗！"没有问题，他向认为这孩子将来不过是个乡下人，跟他母亲样。"可是试下又不破费什么。喝，这倒是个机会！他将来可以带着他周游德国，也许还能到国外去。那不是又愉快又高尚的生活吗？"——曼希沃老想在自己的行为中发掘出点高尚的成分，而发掘不出的时候是难得有的。
克拉夫脱老人在热烈的叙述中，对大英雄有时不免愤愤的骂几句。原来他是激起了爱国心，而他的爱国热诚，也许在拿破仑败北的时节比着耶拿役普鲁士大败的时节更高昂。他把话打断了，对着莱茵河挥舞老拳，轻蔑的吐口唾沫，找些高贵的字来骂，——他决不有失身分的说下流话。——他把拿破仑叫作坏蛋，野兽，没有道德的人。如果祖父这种话是想培养儿童的正义感，那么得承认他并没达到目的；因为幼稚的逻辑很容易以为"如果这样的大人物没有道德，可见道德并不怎么了不起，第还是做个大人物要紧"ิ。可是老人万万想不到เ孩子会有这种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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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恰好有个法国剧团路过那个德国小城。难得上戏院的安多纳德，——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致，——忽然渴想听听法语，到法国去躲下。其余的事，我们以前叙述过了。戏院已经客满。她遇到了个不认识的青年音乐家约翰·克利ำ斯朵夫，看到เ她失望的神气，邀她到他的包厢中去：她糊里糊涂的接受了。她和克利斯朵夫的露面引起了小城里许多闲话，立刻传到เ葛罗纳篷家里，而他们的存心是只要对这个法国少女有点儿不利的猜疑就预备接受的，再加我们以前说过的那种情形，他们被克利斯朵夫惹得气恼之极，便毫1不客气的把安多纳德辞退了。
1参看卷四：反抗。——原注
这颗贞洁而容易害羞的心灵，整个儿给手足之爱占据了，没有给任何卑污的思想沾染过，朝懂得了人家指控她的罪名，简直羞愤欲死。但她并不恨克利斯ั朵夫，知道他跟她样的无辜，虽然使她受累，用意是很好的：所以她很感激。她对于他的身世无所知，只晓得他是个ฐ受到เ剧烈攻击的音乐家。她尽管不懂人情世故，但有种内心的直觉，因饱经忧患而变得非常敏锐，看出那个ฐ陪她看戏的同伴举动粗鲁，有点疯癫，可是性情和她样赣直，并且慷慨豪侠，她只要想到他就觉得安慰。别人说克利斯朵夫的坏话，绝对不影响她的信心。自己是个被迫侮的，她认为他也是个被迫侮的，和她样受着人们恶意的攻击，而且时期更长久ื。既然她惯于想着别ี人而忘掉自己，所以想到克利斯朵夫也在受罪，她自身的悲苦倒反减淡了些。可是她无论如何不愿意和他再见或通信。清高与狷介的性情不许她那么做。她以为他决不会知道连累她的事，而且以她的好心，还希望他永远不知道。
她走了。火车开出小时以后，她碰巧又跟从外埠回来的克利斯朵夫在中途相遇。
在并列在起停了几分钟的车厢里，他们俩在静悄悄的夜里见到了，句话也没说。他们能说些什么呢，除非是些极平淡的话？而这种话，反而要亵渎彼此的同情与神秘的共鸣；那ว是除了心心相印以外别无根据的，说不出的感情。在这最后刹那，两个ฐ毫不相知的人互相望着，看到了平时跟他们平生活的人从来没窥到的内心的隐秘。说话，亲吻，偎抱，都可以淡忘；但两颗灵魂朝在过眼烟云的世态中遇到เ了，认识了以后，那ว感觉是永久不会消เ失的。安多纳德把它永远保存在心灵深处，——使她凄凉的心里能有道朦胧的光明，象地狱里的微光。
她又跟奥里维团聚了。而她回来也正是时候了。他刚病着。这个神经质的马蚤动的孩子，老是怕在姊姊不在眼前的时候害病，——此刻真的病倒了，反而不肯写信告诉姊姊，免得她担忧。他只是在心里叫她，好象求桩奇迹似的求着她。
奇迹出现的时候，他睡在中学的病房里发烧，胡思乱ກ想。见之下，他并不叫喊。他有过多少次的幻象，看见她进来他在床上坐起，张着嘴，哆嗦着，以为又是个幻象。赶到她挨着他在床上坐下，把他搂着，他倒在她怀中，嘴唇上感觉到娇嫩的面颊，手里感觉到那双在夜车里冻得冰冷的手，终于知道的确是姊姊，是他的小姊姊回来了，他就哭了出来。他只会哭，跟小时候样是个"小傻瓜"。他把她紧紧搂着，唯恐她跑掉了。他们俩改变得多厉害！脸色多难看！可是没关系，他们俩已๐经团聚：病房，学校，阴沉的天色，都变得光明了。两人彼此抓住了，不肯再松手了。她什么话还没说，他先要她发誓不再出门。没有问题，她决不会再走；离别真是太痛苦了；母亲说得对，无论什么总比分离好。便是穷，便是死，都还能忍受，只要大家在起。
他们赶紧租了个公寓。他们很想再住从前的那个，不管它多么丑；可是已๐经租出了。新的公寓也靠着个院子，从墙高头可以望见株小皂角树：他们立刻爱上了，把它当做田野里的个朋友，也象他们样给关在城市里。奥里维很快的恢复了健康，——而他的所谓健康，在般强壮的人还是近于病的。——安多纳德在德国过的那些苦闷的日子，至少挣了笔钱；她翻译的册德语书被出版家接受了，更加多了些收入。钱的烦恼暂时没有了；切都可以挺顺利，只要奥里维在学期终了能够考上。——可是考不上又怎么办呢？
朝住在块儿，恢复了过去那种甜蜜的生活，他们心意想着考试的事。两人尽量的不提也是没用：无论如何避免不了。那个执着的念头到处跟着他们，便是在消遣的时候也是的：在音乐会里，它会在曲中间突然浮现；夜里醒来，它又会象窟窿般的张开嘴来吞噬他们。奥里维方แ面竭力想解除姊姊的重负，报答她为他而牺牲了青春的恩德，方面又怕落第以后无法避免的兵役：——那时考取高等学校的青年还可以免除兵役。他对于军营里——不管他看得对不对——肉体与精神方面的男风，心理方面的堕落，感到说不出的厌恶。他性格中ณ所有贵族的与贞洁的气质部ຖ受不了兵役的义务，差不多宁可死的。保卫国家的大道理，时下已经成为普遍的信仰，人们很可以用这个名义来取笑甚至指责奥里维的心理；可是只有瞎子才会否认那种心理！兼爱为ฦ名粗俗其实的共同生活，强迫般性情孤独的人所受的痛苦，可以说是最大的痛苦。
试期到了。奥里维差点儿不能进场：他非常的不舒服，对于不论考取与否都得经历的那种心惊胆战的境界害怕到极点，几乎希望自己真的病倒了。笔试的成绩还不差。但等待笔试榜揭晓的期间真是不好受。经过了大革命的国家实际是世界上最守旧的：根据它年代悠久的习惯，试期定在七月里年之中最热的几天，仿佛故意要跟可怜的青年们为难，要他们在溽暑熏蒸的天气预备考试；而节目的繁重，恐怕没有个典试委员知道其中的十分之ใ。在喧哗扰攘的七月十四那是教并不快活而需要清静的人受罪的狂欢节的下1天，人们才披阅作文卷子。奥里维的公寓附近，广场上摆着赶集的杂耍摊，天到晚，夜到天亮，只听见气枪劈劈拍拍打靶的声音，让人骑着打转的木马呜呜的叫着，蒸汽琴呼哧呼哧的响着。热闹了八天之后，总统为ฦ了讨好民众，又特准延长半星期；那对他当然是没关系的：他又听不见！但安多纳德与奥里维被吵得头昏脑แ胀，不得不紧闭窗户，关在房内，掩着耳朵，竭力想逃避整天从窗隙里钻进来的声音，结果它们仍旧象刀子般直钻到头里，使他们痛苦得浑身抽搐。
1七月十四为ฦ法国大革命爆发的日子，后定为法国国庆日。
笔试及格以后，差不多立刻就是口试。奥里维要求安多纳德不要去旁听。她等在门外，比他哆嗦得更厉害。他从来不跟她说考得满意，不是把他在口试中回答的话使她发急，就是把没有回答的话使她揪心。
最后揭晓的日子到了。录取新生的榜是贴在巴黎大学文学院的走廊里的。安多纳德不肯让奥里维个ฐ人去。出门的时候，他们暗暗的想：等会儿回来，事情已经分晓了，那时他们或许还要回过头来惋惜这个时间，因为这时虽然提心吊胆，可至少还存着希望。远远的望见了巴黎大学，他们都觉得腿软了。连那么勇敢的安多纳德也不禁对兄弟说：“哎，别走得这么快呀”
奥里维瞧了瞧勉强堆着笑容的姊姊，回答道：“咱们在这张凳上坐会好不好？”
他简直不想走到目的地了。但过了忽，她握了握他的手：“没关系，弟弟，走罢。”
他们时找不到那ว张榜，看了好几张都没有耶南的姓名。终于看到的时候，他们又弄不明白了，直看了好几遍，不敢相信。临了，知道那的确是真的，是他耶南被录取了，他们句话都说不上来。两人立刻๑望家中奔去：她抓着他的胳膊，握着他的手腕，他靠在她身上：他们几乎连奔带跑的，周围的切都看不见了，穿过大街险些儿被车马压死，彼此叫着：“我的小弟弟！我的小姊姊！”
他们急急忙忙爬上楼梯。进到屋里，两ä人马上投入彼此的怀抱。安多纳德牵着奥里维的手，把他带到เ父母的遗像前面，那ว是靠近卧床，在屋子的角，对他们象圣殿般的处所。她和他起跪下，悄悄的哭了。
安多纳德叫了顿ู精美的晚饭。可是他们肚子不饿，口都吃不下。晚上，奥里维忽儿坐在姊姊膝下，忽儿坐在姊姊膝上，象小孩子样的要人怜爱。他们不大说话，累到极点，连快乐่的气力都没有了。九点不到，他们就睡了，睡得象死人样。
第二天，安多纳德头痛欲裂，但心上去掉了这么个重担！奥里维也觉得破天荒第遭能ม够呼吸了。他得救了，她把他救了，她完成了她的使命；而他也没辜负姊姊的期望！——多少年来，多少年来，他们第次可以让自己贪懒下。到中午他们还躺在床上，谈着话，房门打开着，可以在面镜子里瞧见彼此的快乐而累得有些虚肿的脸；他们笑着，送着飞吻，忽儿又朦胧入睡，瞧着对方睡着的模样；大家都懒洋洋的瘫倒了，除了吐几个温柔的单字以外简直没气力说话。
安多纳德从来没停止个小钱个小钱的积蓄，以备不时之需。她向瞒着兄弟，不说出她预备给他个ฐ意外的欣喜。录取的第二天，她宣布他们要到瑞士去住个月，作为辛苦了几年的酬报。现在奥里维进了高师，有三年的公费，出了学校又有职业的保障，他们可以放肆下，动用那笔积蓄了。奥里维听这消息马上快活得叫起来。安多纳德可是更快活，——因兄弟的快活而快活，——因为ฦ可以看到她相思多年的田野而快活。
旅行的准备成为桩大事，同时也成为无穷的乐事。他们动身的时候已๐是八月中了。他们不惯于旅๓行：头天晚上，奥里维就睡不着觉；火车上的那夜，他也不能ม阖眼。他整天担心，怕错失火车。他们俩都急急忙忙，在站上给人家挤来挤去，踏进了间二等车厢，连枕着手臂睡觉的地位都没有：——睡眠是号称民主的法国路局不给平民旅客享受的特权之，为的让有钱的旅客能够独享这个权利而格外得意。——奥里维刻都没闭上眼睛：他还不敢肯定有没有误搭火车，路留神所有的站名。安多纳德半睡半醒，时时刻刻惊醒过来；车厢的震动使她的头摇晃不定。奥里维借着从车顶ะ上照下来的黯淡的灯光瞅着她，看她脸色大变，不由得吃了惊。眼眶陷了下去，嘴巴很疲倦的张着；起色黄黄的，腮帮上东处西处的显着皱纹，深深的刻着居丧与失望的日子的痕迹：她神气又老又病。——她的确是太累了！她心里很想把行起延缓几天，可又不愿意使兄弟扫兴，竭力教自己相信没有什么病，只是疲劳过度，到乡下就会复原的。啊！她多么怕在路上病到！她觉得他瞧着她，便勉强振作精神，睁开眼来，——睁开这双多年轻，多清澈，多明净的眼睛，但常常不由自主的要被苦闷的浊流障蔽会，好似堆云在湖上飘过。他又温柔又不安的低声问她身体怎么样，她握着他的手，回答说很好。她只要听到เ个表示爱的字就振作了。
在多尔与蓬塔利哀之间，红光满天的曙色照到เ苍白的田里，原野就仿佛醒过来了。高高兴兴的太阳——象他们样从巴黎的街道尘埃堆积的房屋油腻的烟雾中间逃出来的太阳——照着大地，草原打着寒噤，被薄雾吐出来的层||乳||白色的气雾包裹着。路上有的是小景致：村子里的小钟楼ä，眼梢里瞧见的?